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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第一部分 13。金陵十三钗(13)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冲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雨霏霏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纽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你先给。”“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
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像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像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的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
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的“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
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只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
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
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到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像个小姑娘。
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
“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
第一部分 14。金陵十三钗(14)
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
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
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已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最好的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
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成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哼哼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他推开门,在胸口划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撒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按。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睑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王浦生的脉搏。烧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找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陈乔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阿多那多说:“嗯。”“你还看见什么了?”“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
……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
他说:“谢谢你,豆蔻。”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第一部分 15。金陵十三钗(15)
这回没人笑她。“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瞌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还没回来。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设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
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
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
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