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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他妈的不幸,是的,我是。”
“你现在在写什么?”
他有点烦扰地回答:“写作品呗。”就像用一句外行话打发一个外行人的外行问话,这样对方就可以闭嘴了。
“那是写什么的?”
“等我写好了你们可以看的。”
兄妹俩说:“英语的二十六个字母分开我们全都认识,合起来就全不认识了。”其实兄妹俩是对老头的书不抱好感,他们想:你的脏字像满嘴唾液一样丰富,动不动就带一个F字,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老头的英语并没有很快地在他们的作文课上表现出来,却很快就将老头的满口脏话学会了,而且派上了用场。
兄妹两人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相依为命。他们总是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到图书馆、运动场。像冬天里的两只同类小动物挤着靠着在取暧,在互相保护免受另类的袭击。
这天他们经过整理得很规矩,绿得很欣欣向荣的草地,准备到运动场玩一会儿。老远就听到笑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是那种单调一致的尖叫:“太棒了”、“酷”,却是一片欢息之声,兄妹俩心情随着他们的单调的尖叫声丰富起来,他们抱着想法,今天也许可以交到几个朋友。那种少年人气息使他们得到片刻的归属感,直到几个美国少年的到来,他们才知道一切只是个假像。
一个白种学生看了他们一眼,扭头对另几个白种学生说:“他们不属于这里。”
又一个白种男生对他们说:“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什么?”
“你们听到了,我们叫你们离开,你们来得太晚了。”
丁丁别过脸困惑地看哥哥,意思是说明明是我们先到的,怎么不能呆在这里呢?
兄妹俩刚来美国一个多月,这一串的音符到了他们耳朵还是一串的音符,只是听懂表面的意思,完全不懂它的含义。他们努力翻阅脑海里的英语语法与词汇,这句话还是无法被真正消化,但是也感觉到这句话没有那么单纯,它暗指着什么?他们苦在估不透它。
海海挺着他细长的脖子,用他结巴的英语,文质彬彬与他们据理力争道:“不,是我们先到这里的。”
“不,你们是最后到的,你们比黑人来的还晚。滚回你们亚洲去,中国也好,越南也好,日本也好。总之离开这里。”
直到他们吐出更直白、更清晰,更完美的句子时,董家兄妹才猛然理解了上下文,像是智障的孩子顿时智能上有了突破性的成长。现在才真正地听懂,产生意义了,听懂了就该有反应。
兄妹俩的反应是两秒钟的沉默。
海海性格秀气得像个小姑娘,让人看了都替他受罪。只会去揪自己的裤腿,忍受着自己的手足无措,忍受着自己和他们一切人。他永远只会风度很好地想这帮人不讲文明礼貌,我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他还想只要不回嘴,他们骂完也就完了。
丁丁一向比较泼辣,可这儿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乱说、乱动。像初进城的乡下女孩,在家乡再厉害,刚到一个新地方浑身上下都是一个知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冒犯了什么。加上她的英语还没到可以与人争辩的地步,再一紧张,英语水平就急速下降。只是她黑眼睛里闪动的刀光一亮一亮的,她就是用这双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一副柔弱的狰狞。她想,等她来这个国家久了,英语好了,她丁丁才不像眼下这样无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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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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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中国人惯有的沉默与缄口,让这些孩子更加肆无忌惮。
其中一个男生向他们伸出愤怒的中指,说:“Fuckoff,sonofbitch(婊子养的)。”
作家老头常说这两句,丁丁知道是脏话,气得脸发青,模仿了一遍,却因为一时紧张,把“fuckoff”说成了“fuckout”,把“sonofbitch(婊子养的)”说成“sunofbeach(海滩的太阳)”。
那帮人马已经笑得人仰马翻,就像顶严肃的一场国际谈判,突然出现了个小丑节目。“先学好英语再开口的。上帝啊,真受不了。”
丁丁越挫越勇,身子向前赳赳然一送一送,把从作家老头那学到最脏的话温习了一遍,就是关于人类繁殖下代那回事。当然现场又学了几个新的脏词。
这件事情带给他们忧郁憋气的一天,他们没跟任何人讲,甚至没对父母讲。他们不太想说,说什么呀?说自己被欺负、被排斥,那不是承认自己是弱者吗?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们希望自己往理想的方向发展。再说他们能向谁说呢?他们的英语都不好,又没有亲威朋友,父母又这么忙。父母都在餐馆打工,一周工作七天,每天晚上十点半回来,他们已经睡了,等他们起床上学,父母还在睡觉。
这天晚上董勇回来看见两个孩子还在客厅里,亮着个灯,在沙发上发呆,见董勇回来,丁丁像安家的狗见到主人回来那样一跃而起,兴奋地说:“爸爸,我们在等你。”
“你们等我干什么?不知道我要工作吗?”董勇的心情看上去不好,“睡觉去。”
“爸爸,”丁丁想了想,说,“我们想要一点钱。”
董勇一听更生气了,这么晚了不睡觉,就是为了向他要钱。他没好气地说:
“要多少钱?”
丁丁显然策划已久,出口就是一个不过分、可行性很强的数字:“我要十块钱。”
海海也跟着说:“我也要十块钱。”
董勇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了他们,打发道:“一人五块,现在快去睡觉。”
两个孩子拿了钱,像喂了好饲料的马一样,温存而厚道地离开。
孩子刚走,董勇一想,孩子也挺可怜的,等到这么晚就为了要十块钱。每天到家的时候孩子都已经睡觉了,也没机会说说话。于是就跟进房间想哄哄他们,正好看见海海和丁丁正坐在一起算钱,董勇发现他们手上已经存了一个十块钱,火气又上来了:
“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们有钱了还向我要?家里已经很困难了,你们不但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还给我们添堵。”
孪生兄妹交换了一个秘密的眼神,丁丁扭过兴高采烈的小脸:“爸爸,你一个小时能赚多少钱吗?”
“你问这个干吗?你还想从我这索取啊?!”
“爸,你回答嘛。”海海问,“一个小时有二十块钱吗?”
“哪有那么多。你以为你是餐馆老板?你给呀?”
丁丁取出二十块钱,递给董勇,认真乖巧地说:“爸爸,这是二十块钱,你明天可以早一小时回来陪我和哥哥吗?”
董勇的眼睛一下就涨红了。什么苦都可以扛,心都能硬下来,就是孩子一煽情,他的心就软得不行。孪生兄妹瞅着热泪横飞的父亲,又相互望了望,愣住了。像是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爸爸以后一定多陪陪你们。”董勇一把将他的一双儿女搂入怀。他现在有的是时间陪两个孩子了。
今天他失去了工作。董勇以前在台上演才子相公,两只水袖或舞或甩,最多拿把扇子或本书,手上轻惯了,餐馆老板哪里容他在餐馆里当甩手掌柜,老板勾了勾食指,示意董勇过来训话:“你以为你是公子哥啊。手上不能空着,出来时端菜,进去时收盘子。没事就擦擦酱油瓶。眼里要有活儿。这些我都跟你说过两百遍了,你每次都虚心听取,下次再犯。你到底是人脑还是猪脑?”董勇忍着不发作,心里又开始背《百忍歌》,后来就因为把盘子端高了点,老板骂得更难听了:“你是在喂奶吗?”
这次,董勇没有忍住,于是老板就听见他尊严的一声:“我不做了。”接下来看见他很有姿态地甩下围裙。一个大老爷儿们当众受此侮辱,哪里受得了?何况董勇是才子佳人演多了的人,有时候真把自己当才子相公看。
“你说什么?”餐馆老板没有意识后果会这样严重。老板瞪大个眼看着董勇,目光满是困惑,那意思是:你这么缺钱,怎么还要这么自尊?
“结账吧。”
“不做了?好,你出去了想回来做也没得做了。”老板都替他难过,看了一眼门外,他是替董勇看,他替董勇绝望:知道吗?出去了并不是立刻可以找到事做的,可你和你的妻儿是立刻需要饭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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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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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勇已经迈出门口了,他的背影就是回答:出去了就根本不想回来。
就在董勇对孩子说“以后爸爸会有时间陪你们”的时候,潘凤霞也下班回来了。潘凤霞一边揉搓肩膀一边说:“累死我了。这中餐馆老板不把人当人使。来,帮妈妈捏两把。今天学校怎么样?”
丁丁刚想说运动场的事,潘凤霞又说:“我整个人都累散架了,妈妈爸爸这么辛苦可全是为了你们。”
丁丁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来。
“老师表扬你们了吗?”
“有。”
“那就好。那妈妈一下子就不再觉得累了。”
潘凤霞的脸吃力地撑出一个笑容来,那个笑显然是收敛了自己的苦楚,好像在说,她的苦难都是不算数的,只要你们好。
兄妹俩看到一个最具忍耐精神的中国母亲:苦难又自虐的笑容,一股子为了家庭前仆后继的英勇,同时谢绝平等的心甘情愿。她让你感觉到她的一生都是为你付出,你这辈子欠定了她。她非常擅长让你内疚,让你对她的牺牲内疚。这能使两个孩子考了A…都感到对不起父母。
海海不敢看她,不知道如何对父母说他的少年心事。记得小时候有什么委屈,回来对父母说,他们只会说,男孩子不哭,没出息。他渐渐明白:这个文化不鼓励他们表达自己的负面情绪。于是他越来越安静了,直到没有声音。
“作业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
“那复习了吗?”
“也复习了。”
“那预习了吗?”
“也预习了。”
“那就找一点题来练习一下。”
“也练习了。
“那就睡觉去。”潘凤霞说完,拖着疲惫的身子操持家务。
董海点点头,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记住:这是别人的国家,我们要比本地的同学更努力才能出人头地。爸爸妈妈的期望可全在你身上了。所以你们要懂事,要好好读书,听到没有?”
海海又点点头,嘴上没话,心里也没话了。
“海海真乖。”
董海真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乖孩子的概念就在于听话,听父母师长的话,不违拗。当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与父母心目中的乖儿子有出入时,他会为父母心目中的那个海海为标准,且向他靠扰。比如他想去打篮球,他妈妈说,还是去做几道数学题比较有帮助。他就把打篮球的那点想法收起来,乖乖坐到书桌前。再比如他想学画画,可父母认为当个医生或者工程师比较实惠,于是他咬着拳头,渐渐收起想当个画家的那个想法。他知道父母在美国很不容易,都是为了他们,他从来不敢违抗父母的意愿,刻苦读书,辛苦回报着父母为他们移民付出的巨大牺牲。只是想到自己付出自信、甚至自尊的代价来讨好成年人,去做一个“乖孩子”,心情有一点沮丧且阴暗,为自己不能不屈服于强权而反感自己。
兄妹俩闷闷不乐地回房间睡觉,丁丁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对父母说:“我们今天在学校被人骂了。”
“骂什么了?”
“他们叫我们滚回亚洲去。”
潘凤霞也听闻美国校园有些暴力事件、种族问题,她详细地询问了事件的经过,也感觉到孩子们受了委屈,可能觉得事情也不是很严重,小孩子之间的矛盾能严重到哪里去?中国人的承受力还担不了这点小事吗?也可能觉得自己的力不从心,她一个英语都说不清楚的中国母亲能拿它怎么样?而且家里的事情已经够多、够烦的了,哪儿有心绪理睬孩子课业以外的诉苦。总之思来想去她最后是对孩子们说:
“那以后就避免与他们冲突,不要理他们,避开他们。凡事要忍耐,在别人的国家更是忍字当先。忍字就是心头一把刀。”
海海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了,以后行为做事更加小心谨慎,畏首畏尾。
丁丁突然站起来,嘴角开始发紧,翻着她冷傲的单眼皮,当场就义愤填膺道:“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凡事都要忍?越忍越让人欺负。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生气?越老实越让人看不起。中国人除了会忍还会什么?人家打你左脸还把右脸拿出来给人家打?这样忍下去,我总有一天会被压抑出问题来的。我真讨厌自己是中国人,有这些软弱的品质。”
一直一声不吭的董勇突然一蹬脚站起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