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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诚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曼璐听见了,马上就捞起一个磁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谁要他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的话,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彷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种感情的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弄是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哦,还是太太不对。〃阿宝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就不敢言语了。悄悄的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象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甬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向她表示他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她妹妹倒好象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象买奖券中了头奖,难道到了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驰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
第二部分有过婚约的张豫瑾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两三点钟是一天内最沉寂的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残兵。曼桢家里就是这样,只有她母亲和祖母在家。这一天下午,衖堂里来了个磨刀的,顾太太听见他在那儿框喝,便提着两把厨刀下楼去了。不一会,她又上来了,在楼梯上便高声喊道:〃妈,你猜谁来了?豫瑾来了!〃顾老太太一时也记不起豫瑾是谁,模模糊糊地问了声:〃唔?谁呀?〃顾太太领着那客人已经走进来了。顾老太太一看,原来是她娘家侄女儿的儿子,从前和她的长孙女儿有过婚约的张豫瑾。
豫瑾笑着叫了声〃姑外婆〃。顾老太太不胜欢喜,道:〃你怎么瘦了?〃豫瑾笑道:〃大概乡下出来的人总显得又黑又瘦。〃顾老太太道:〃你妈好吗?〃豫瑾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太太便在旁边说:〃表姊已经故世了。〃顾老太太惊道:〃啊?〃顾太太道:〃刚才我看见他袖子上裹着黑纱,我就吓了一跳!〃
顾老太太呆呆地望着豫瑾,道:〃这是几时的事?〃豫瑾道:〃就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没寄讣闻来,我想着等我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自己来告诉姑外婆一声。〃他把他母亲得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说,顾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哪儿想得到的。像我们这样老的倒不死,她年纪轻轻的倒死了!〃其实豫瑾的母亲也有五十几岁了,不过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辈永远都是小孩。
顾太太叹道:〃表姊也还是有福气的,有豫瑾这样一个好儿子。〃顾老太太点头道:〃那倒是!豫瑾,我听见说你做了医院的院长了。年纪这样轻,真了不得。〃豫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说的,'乡下第一,城里第七。'〃顾太太笑道:〃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豫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豫瑾道:〃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顾太太又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顾太太忙附和着,豫瑾迟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烦了吧?〃顾太太笑道:〃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顾老太太道:〃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顾太太又向豫瑾解释道:〃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屋子分租出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道:〃我听说的。她好吧?〃顾老太太道:〃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听,一面说:〃噢──噢──那倒挺好。〃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象他对曼璐始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豫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她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豫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顾太太道:〃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
当天晚上,豫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给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豫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顾太太自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豫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豫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豫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他笑着说了声:〃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顾老太太道:〃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
第二部分命运真是残酷的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拣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豫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豫瑾夺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用惯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门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黯黯的灯光下。
豫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豫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顾太太道:〃豫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豫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顾太太低声笑说:〃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象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骑着茅坑不拉屎!'〃说着,她呵呵地笑起来了。顾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