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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要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曼璐道:〃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顾太太道:〃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闹了!〃曼璐不耐烦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豫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豫瑾单独会面,又好象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第二部分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豫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著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望着他。豫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豫瑾道:〃就是两点钟的车。〃曼璐道:〃一定要走了?〃豫瑾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的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豫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豫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豫瑾微笑道:〃人总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豫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衖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前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也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前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豫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无论怎么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豫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拋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呕气,不要一看见豫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第二部分豫瑾是个理想的女婿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了一个人到曼桢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世钧道:〃你不去教书顶好了,我们可以多谈一会。换一个地方吃饭也行。〃曼桢笑道:〃还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曼桢倒很诧异,道:〃哦?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给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却另有一种凄清的妩媚之致。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砂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这样菜大概还是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彷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曼桢在里头呢。〃只说了这样一声,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汤。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被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曼桢嗳哟了一声道:〃吓了我一跳!我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怎么你来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霎,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豫瑾呢?〃曼桢道:〃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钧道:〃哦。〃他在曼桢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那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世钧笑道:〃爹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曼桢笑道:〃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世钧笑道:〃没有没有。那天我来,根本没见到她。〃曼桢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豫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豫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要跟你算账呢!〃世钧笑道:〃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豫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个事!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年来这样忠于你姊姊,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起豫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豫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豫瑾为她姊姊〃守节〃这些年,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使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回护着他。
第二部分有意的避免和她见面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诚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诚心的。〃曼桢却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你也不替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