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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起了满腔醋意,竟忘记了其它的一切。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胡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天。〃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剌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里面,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豫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譬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的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顾太太紧皱着眉毛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事了,以后家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顾太太茫然道:〃干吗?〃曼璐低声道:〃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沉的来找她。〃顾太太不语。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她把这份人家拆了,好象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两意,拉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便说:〃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一席话把顾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片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给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第三部分势必要惊官动府不可收拾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卜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自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东家房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豫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她便跑出去了。这间房空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豫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豫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对于豫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象是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轻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轻人的事,都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空。这么一想,好象理由也很多。
第三部分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顾太太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她去给世钧倒茶,世钧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胡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昨天豫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豫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丬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见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沉。〃那人把门洞豁喇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嚓嚓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的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边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嚜。〃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喇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静,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的问道:〃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胡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诺诺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的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您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第三部分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间一道锁,先把外间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