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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扒子街-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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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生急了:“不能结婚,结婚不好。”

  “放屁!”丁朝月一掌拍在桌子上,“什么混账东西,你以为穿了一身黄狗皮就可以跑到农村来吓人。表兄妹不能结婚,跟你就能结婚?一派胡言。你给我出去,我丁家不认识你!”

  王国生也是倔脾气,不知暂退一步,留点余地,反而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副雄赳赳不屈不挠的架势:“我要见玉娥,我叫她不要嫁人,她还送我笔记本。”

  丁玉娥又急又羞:这人怎么这样直爽,什么事都往外扔。

  私送信物,私订终身,这还了得!这把丁朝月当父亲的尊严,这张老脸在众人面前撕扯粉碎,踏在脚下。一辈子都好名声的他,哪里容得了这个。他抄起墙角的一个扫把,劈头盖脸地打来。

  王国生仍挺立不动,让他打。丁玉娥再次冲出房门,推着他往外走:“你怎这样,有事以后说。”

  “表兄妹结婚不好,净生傻子,这是科学家研究出来的。劝劝你爸,别干傻事!”他一边走还一边叮嘱。

  这事很快传遍生产队,传遍全大队。大队民兵营长也是当过兵的。那年月,解放军最红,是毛主席的战士。居然敢打解放军,岂不是想翻天,毁我长城?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进攻,这还了得!民兵营长带着四个民兵将丁朝月押到大队斗争,要他交代罪行,口号喊得惊天动地。丁朝月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正在为难,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浑厚响亮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

  “谁说他打解放军?谁?”

  丁朝月抬头一看,天呀,又是这个冤家!他一身军装,帽上的红五角星闪闪发光,威风八面地站在那里。

  民兵营长说:“他不是拿扫帚打了你?”“罪证”也拿来了:一只破扫把。民兵营长举起给他看。

  他拿过那支扫把,扔出去几丈远。说出的话,让所有在场的革命群众都目瞪口呆:“我是他女婿。丈人生气,打女婿两下,算打吗?你们谁家的大人不打自己的孩子?”他说完拉着丁朝月的手:“走,我们回家。”

  走出半里路,丁朝月一下摔脱他的手:“你小子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说什么呀!”他瞪着黑黑的两眼。

  “还没说什么,你说是哪个的女婿?”

  “是你的呀!”

  “混账!哪个承认你了?”

  “我不这么说,人家要斗争你。你愿意背个反革命的罪名,当五类分子,天天挨斗?”

  “这都是你给我招的,你这丧门星!”丁朝月生气地前面走了,接着又摔过来一句话,“你今后再不要上我家的门,我不认你!”

  王国生回到家,觉得一切都弄糟了,全完了,心里一片空虚,吃不香,睡不好,像掉了魂似的,安慰好父母,决定提前回部队。

  丁朝月到家,老伴听说是王国生救他回来的,很受感动,说:“这孩子有情有义,知理知法,我看就让他们好得了。”

  “糊涂!”丁朝月叱老伴,“我丁家的门风都给他败光了,还认他?玉娥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嫁他!”

  老伴问他:“他败坏你什么门风,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是舍不得逊山那些酒!”

  丁朝月没了话答,只是气鼓鼓的,转不过弯,拉不下脸,赌着一口气,铁着心不认王国生。丁玉娥却铁着心认他,她冲出家门,跑到国生家。

  国生娘说:“他回部队了,正去县上赶车哩。”

  她连想也没想,撒开两脚就往县上跑。从他们村到县上是五十里土路,她从来没走过。可她顾不了这些,只有一个心思:追上他,把心里话告诉他,别让他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心里不痛快。他不痛快,她也痛快不了。

  她一路走一路问。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等她终于找到长途汽车站时,晌午过后,太阳都快落山了。好像皇天也不忍负了情真意切心诚志专的人,王国生刚在窗口买票出来,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不是做梦吧,两人都惊呆了。

  “是你吗,玉娥?”

  “是我,国生!”她奔过来,不是笑,却嗷嗷地哭了。

  国生扶她在长凳上坐下,拿毛巾给她擦脸。

  “你怎这样,走也不吱一声。”

  “我不走难受,你爸又不许我去你家。”

  “我爸在气头上,你不会等过一两天?”

  “我见不到你,一刻也等不下去。”

  “你怎这急?”

  “我就是急。我有好多话告诉你,可一句都说不上,能不急?我都快急疯了。”

  “我连累你了。”玉娥心疼地瞅瞅他。

  “这不怪你。”他说,“你这不来了嘛!来了就好,我们终于会面说话了。”他兴奋得满脸生光,又问,“你怎么来的?你爸可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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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该怨谁(6)     

  “我爸不让。我偷跑出来的。”

  “那你回去怎办?”

  “要打要剐随我爸,我只要能见到你就行。”

  国生忘情地抓着她的手,“你真勇敢。”他们的手捏在一起时,他像抓着一团烧红的炭似的,立刻松开,羞愧得连忙检讨:“玉娥,你别见怪……”

  “不见怪,你愿意怎样就怎样。”玉娥很平静。她心里早已认定,我是你的人了,还怕捏一下手。

  天已黑下来,可他们都饿着肚子,街上几乎没有路灯,行人也没有几个,四周弥漫着神秘的黑暗。

  “我们去哪儿?”

  她担忧起来,饿都挺得过去,可住宿呢,汽车站的候车室锁门了。那时博川县除了县招待所还有一家客栈,在现在的中山路口。国生想让玉娥住好一点,领她到招待所。玉娥没有证明,说什么也不让住。国生没有办法,只好领她到红旗客栈,值班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小老头。

  “大爷,有房间吗?”国生礼貌地问。

  小老头瞅瞅他们:“有一间。”

  国生高兴了,不管怎么说,玉娥有了栖身之地。至于自己,在街檐下站一夜也无所谓。

  “我是两个,还有单个床位吗?”

  “没有。”小老头说,“我就两个客房,那一间人家占了,就剩这间。你们不是夫妻?”

  国生含糊地嗯一声;玉娥低着头,藏在国生背后。

  “是不是对象?”

  “是……”

  “怎么不回家?”

  “我回部队。她送我,天晚了,回不去。”

  “家在哪儿?”

  “马头公社。”

  “啊哟,是很远。”

  “不怕大爷笑话,我们连饭都没吃。”国生在外面说话很大方洒脱,像个见过世面的人。

  小老头善意地瞅着他们,有点打趣地笑道:“是不是难舍难分的话说不完,连饭也忘记吃了?”他从后面小屋端出一大盘馍,一碟咸菜,“你们凑合着吃点。火也封了,要不然给你们烧一碗汤。”

  “这就行了。大爷,太谢谢你了。”

  “开水桶在那边,要喝自己倒。”

  “我晓得。大爷,你歇着。”

  两个人也确实饿了,这白馍就咸菜,真香。吃完了,玉娥不让小老头动手,连忙收拾碗筷,洗刷干净。乐得小老头不住地称赞玉娥:“你这对象不错,生得匀称,又勤快。”夸得玉娥很不好意思。九点半钟,小老头要关门睡觉了。国生很为难:“大爷,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又不能变出一间房。要不你跟我挤一下?”

  国生老实,真的要跟小老头挤一张床。小老头推他到一边:“你得了吧,我这么一张小床,有你躺的,哪还有我的地方。你对象房里有两张床,那是你对象,又不是外人。你老实一点,你睡你的床,别上她的床不就行了。”

  他磨磨蹭蹭来到房间,不好意思地说:“大爷让我睡这。”

  这房间很小,两张床并排放着,中间相距不到二尺宽。两人躺下后,你瞅我,我瞅你,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没见面时心里想到的千言万语,这会儿仿佛都躲藏起来,一句也找不到了。

  嘿嘿——他只知傻笑。

  两人躺了好长时间都没睡着。他听见她翻身转侧,她也听见他翻身转侧。奇怪,这瞌睡也躲藏起来,没有了。

  睡不着,躺着难受,不如坐起来,他想抽烟,可又没有。他探身瞅玉娥,见她那闭着的两眼,密密的睫毛在一个劲地抖动,像蜻蜓颤动薄薄的翅膀。很好看,很诱人。他伸出食指想按住那眼睫毛不让它抖动。他的手触着了她的眼,摸着了她的脸。青春女人的肌肤具有无比的诱惑力。这位诚实可靠的革命军人一时竟忘了革命的铁的纪律和常常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手摸着她的脸,还想摸别的地方。他的身子开始侧着,接着倾斜起来,最后整个儿地都挪动了。

  “玉娥,我……”他喘着粗气,话不成声。他想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玉娥没有说话,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粗壮的脖颈。这比任何说话都有力,胜过任何话语,不须说话。这一对感情炽热得如火如荼的青年恋人,用《西厢记》里两句陈词老调来形容恰如其分,不算为过——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他们恨不得太阳掉进大海让巨鲸吞下出不来,所有的钟表都停止走动,全博川的雄鸡都犯了伤风感冒,打不得鸣,报不得晓了。也正是这扯不断,割不开,缠绵缱绻的一夜,两个健康壮实的身子,种下了一个孽种,害得他们好苦。

  那天他和玉娥在红旗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两人就各奔东西。

  到部队不久,他接到玉娥的一封信,很短,只有两句话,字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她是在很忙乱的情况下写的:“国生哥,我恐怕有问题,我好怕。怎么办?我不敢对娘讲,只想你。”

  他没有深想“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以为就是他们两人的事。她想他。而他也很想她。可是过不多久,玉娥又来了第二封信,语气急迫紧张:“国生哥,快回来办手续。我不行了。我爸晓得会要了我的命。生产队我也呆不下去。你跟部队首长求个情,让他准你的假,准你回家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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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该怨谁(7)     

  老实耿直的他,仍然没作深层的思考,总以为她想他,又怕他们的事让外人知道不好办,催他早点回去结婚,把那事掩盖过去。那时革命高于一切,当兵的根本不允许谈恋爱、结婚,哪里还敢请求首长批假。

  然而没过多久,玉娥又寄来一封双挂号的信,他拆开一瞅,惊得目瞪口呆:“国生,我几次催你回来,你都说部队忙,不准假。可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很快会掩盖不住了。这可是我们的孩子。他都会动了,我又惊又喜又怕。你快回来,我们结了婚就好说了。”

  他抓着这封信就像抓着一团火,实实在在地难死了。

  上个月师部刚处理一个支左的战士的恋爱问题,开除党籍、军籍,押回原籍管制劳动改造。在全师的军人大会上批判斗争,他刚被押进会场,立刻被扯去他头上的帽徽、领章,那情景令人胆战心惊。王国生如把和玉娥有了孩子的事说出去,处理恐怕比那个战士更严重,下场会更惨。

  他不愿连累玉娥,不能让玉娥做坏分子的妻子。

  晚上等战友睡了,他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写了一封回信:“玉娥同志,你那个事千万不能声张,千万不能再写信到部队,要是让领导知道,我就犯了大罪,会开除党籍、军籍,押回生产队管制,弄不好还会判刑坐牢。要是这样我一辈子完了事小,害了你是事大。这都是我的毛主席著作没学好,沾染上资产阶级坏思想,是我的错,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玉娥读到他的信也急了。她原以为他们恋爱结婚,本属正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大光明,合情合理。没想到部队有不许当兵的恋爱结婚的纪律,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处理竟是那样的严厉。她怎能让国生当个坏分子,怎能损他的名誉,葬送他一辈子的前途?她决心一个人承担下这一切。

  娘又气又恨又同情女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怕老头子连她也不放过,一同责骂。倒是大嫂张至能有些见识,她扶起小姑子玉娥,又安慰婆婆,这事千万不要声张,不露声色,装做没事儿一样。

  她要玉娥不要紧张,别想那没出息的主意,活人难道还会被尿憋死。

  第二天一早,她回了娘家。

  第三天回来,她对公公婆婆说:“爹、娘,我娘家大姐快生养了。我姐夫在省城工作,家里又没老人照顾,想找个帮手。我寻思,我家玉娥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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