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盛夏季节,野外的一切,树木、庄稼郁郁葱葱、蓬蓬勃勃。而大自然繁盛的气息,仿佛也注入我体内,使我的精气神显然地健旺起来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人对自然的顺应,应该是一种最健康的姿态。我出院是春天,康复在夏天,随着四季的轮回,我曾被“冻伤”的生命在复苏、在生长。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还不能掉以轻心,还得保持极大的信心和耐心,不急不躁地把握住生命的每一天。如果没有信心和耐心,什么都不会有啊。
这半年,我依靠信心对抗疾病,依靠耐心完成了长篇的第一稿修改。半年的成果,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但此时此刻,坐在返回上海的火车上,心里的这份“安慰”像一艘起锚了要离开港口的船不由地摇晃了,把“安慰”两字“晃”成两半,一方面确有自慰,而另一方面却是不安。
所以自慰,是因为长篇修改稿的完成,而所以不安,也是因为长篇的缘故。我在杭州的这些天,从天津赶来上海的百花文艺出版社编辑正在审读我的长篇,并约定,明天在作家协会见面,如一切顺利,就要签订一份出版合同。所谓“一切顺利”,最先决的一条,就是对小说的肯定。
我改不了急性子。昨天一到家,便迫不及待地往百花编辑康伟杰住的宾馆打电话,只想马上听到她们对稿子的评价。但康伟杰说,她看得比较仔细,还有最后一章没读完。下午的等待,我难以平静,心里总有微微的波澜。吃了晚饭,我又忍不住给百花的老编辑顾老师打电话,想探听一下口气。我好像突然对自己一年多呕心沥血、“吭哧吭哧”又写又改才完成的东西丧失了自爱和自信。在电话里,顾老师语气闪烁,有点吞吞吐吐,尽管,她对作品有好评:“很不错,比较深刻的。”但放下电话,那闪烁的语气却引起了我的闪念:“明天签合同,出版社会不会改变以前谈定的条件?!”生活的经验一再证明,关键时刻或在关键的问题上,我的“敏感”和“直觉”,就像一种隐在心底的指南针,只要出现摆动,它的指示一定准确,从不欺骗我。所以,我对自己的直觉坚信不疑。
怀着忐忑的心情,冒着38度的酷热,匆匆地赶到作家协会,先碰到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位编辑,她来上海组稿,听说我刚写好一部长篇,无论如何要谈一谈。我和这位编辑认识多年了,我如实告诉她:“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前不久也来过上海索稿,但百花更早一步和我初步定了意向,条件是长篇开印两万册,同时再出版一本我的小说集。”
“这些条件我们都可以做到。”江苏的编辑说。
“还是排队吧,按次序先来后到比较妥当。和‘百花’的签约如有意外,我们再谈。”我婉言道。
“我今天就等在作家协会了。”江苏的编辑很执着。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当编辑也不易啊。
中午,在作协附近的咸亨酒店刚坐定,我就看出康伟杰面有难色。我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我的敏感真是百发百中。果然,康伟杰开口便说:“现在图书市场不好,我们社长的意思,开印两万册,这数字太冒险,能否减掉五千?”
我当然不想减。我反复强调,不在于多五千、少五千,而是为人处事的信誉:“作家出版社的编辑隔三差五打来长途要稿,我始终不松口,因为,我不愿意见利思迁,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我希望,我们合作得成功、愉快,不仅仅是发行的多少,更主要的是相互的信任和尊重。”
我的振振有词,说动了两位编辑。康伟杰走出饭店,给他们社长打了电话,但回到座位,她神情沮丧:“我们社长坚持一万五。”
顾老师是老同志,更了解社长:“我们这位社长是‘铁算盘’,谁也算不过他。他不算不行啊,前几年,‘百花’经营得不怎么好,我们社长新官上任,各方面都抓得很紧,希望你理解。”
但作者的苦衷谁来理解呢?!我不快地想,既然“百花”他们先毁约,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稿子抽回来给其他出版社。我这才告诉“百花”两位编辑:“江苏出版社的编辑正等在作家协会呢,我可以马上把稿子给她。”
康伟杰很遗憾地说:“这么热的天,我连续看了三天稿。为了来上海,我还特意把头发染了……”
顾老师又恳切地加一句:“陆星儿,我虽然退休了,但是,帮‘百花’约到你这部长篇,我们来来回回见了好几次,这些工作都要白费了?!”
两位编辑的话,使我犹豫不决。我心里像堵了什么,面对一桌子的菜,毫无食欲。但我还稳了稳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暗暗地劝导自己:不就是五千册书么?如果抽回书稿,不仅让这些辛苦奔走的编辑们徒劳一场,其实,也会给我自己招来一堆新的麻烦,起码,还要等待别的出版社重新一审、二审地看稿。编辑来组稿时,一般都会把好话说尽,而一旦书稿到手,谁能预料会不会也有节外生枝的问题出现呢?这样的教训还少吗?对我来说,当务之急身体是第一位的,天气又这么热,犯不着让自己再着急上火、平添烦恼。现在的我,对一切都该泰然处之,以简便自己、解放自己为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实,少印五千册书又能怎么样?只要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全力以赴,问心无愧,又何必患得患失?再说,计较这一点小得小失,实在没意义,不如大度一点、迁就一点,把合同签掉,也算了结一件事,也好卸去一桩心事。
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回到作家协会,我在两份合同上痛快地签了字。
2002年9月4日
收获的喜悦《收获》的意见
一早醒来,想到上午要去《收获》编辑部听李小林他们谈长篇的修改意见,我的心有点紧,但总的感觉是兴奋。
《收获》能够和作者谈修改意见,表示他们对作品有基本的肯定、有刊登的愿望。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我在《收获》上陆续发表过一些中篇小说《啊,青鸟》、《我的心也像大海》、《小凤子》、《姗姗出狱》等,但我一直期待自己能写一部比较喜欢的长篇小说给《收获》。对于我来说,在《收获》上发表的每一部作品,在创作上都是一级向上的阶梯,是创作阶段的一个象征。刚完成的这部长篇,从酝酿到改出一稿,整整一年半。这一年半,是我恢复小说创作的又一次“上阵”,我自以为比较英勇,写出初稿大病一场,然后一边养病一边修改,是不遗余力的。而这部小说之所以写得如此艰辛,代价如此之大,既是小说的题材、人物调动了我的创作激情,同时,也是小说的题材和人物向我提出了不同寻常的挑战。何况,近十年,我尽管没少提笔,但毕竟不像八十年代一味地写小说,且认真投入,想象力已不如先前那样活跃,更少了虚构的自信。所以,一旦进入长篇创作,我像一根绷紧的弦,剑拔弩张。也许,太刻意、太用力的缘故,差一点把“弦”给挣断了。
吃过早饭,我用心地打扮一下,像要出席什么宴会,穿上了新买的连衣裙。过去,我圆圆的腰身是不宜穿连衣裙的,而在有好身材的少女时代,又偏偏没连衣裙可穿。这遗憾,我曾写进一篇小说:《挂在墙上的背带裙》。这次生病,我消瘦许多,苗条了,意外地“生”出一个好身材,因祸得福。可见,万事都有好坏两面,我得学会在逆境中以利克弊,否则,在来势汹汹的险情面前,只能一输到底。
穿着连衣裙到作家协会,果然引来一片赞叹。
作协,是我们的又一个家。我们有一幢在三十年代由波兰人设计的欧式建筑,这是上海作家们最自豪、最骄傲的“精神家园”。《收获》编辑部就在这幢楼的三楼办公,靠东头的一大间,好像几十年没挪动过,就像《收获》本身,有着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定力。
记得,我第一次来《收获》投稿,紧张又有点慌张。走进这间大办公室,心里像揣只小兔,跳个不停。那是1980年的夏天,我那时还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回上海过暑假,拿着刚写完的一部中篇草稿,斗胆想请《收获》编辑提意见。说是“草稿”,名副其实,密密麻麻的几万字是抄写在一角钱一刀的草稿纸上的,横没行,竖没格,犹如黑乎乎的蚂蚁爬满了纸。照理,这是不符合投稿要求的,但那时候的我,一个穷学生,确实不舍得花钱买稿纸誊写,却振振有理:“反正是草稿,还要修改的。”好在,《收获》编辑对这种写在草稿纸上的草稿一视同仁,不仅仔细审读,还约我来编辑部谈修改意见。再来《收获》编辑部,我满心都是兴奋,一位老编辑带我见李小林,并围着她的办公桌一起谈稿。我坐得笔端笔正,洗耳恭听,还一字不拉地记下意见,如获至宝。当年的我,写作是个新手,也是个快手,态度端正,修改神速,一稿二稿,不厌其烦。终于,在1981年的《收获》上,我收获了劳动成果,中篇小说《我的心也像大海》正式发表。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心里感激《收获》对我那份草稿的重视。可以这么说,正是这一次的重视,决定了我一生的创作之路——能得到《收获》的肯定,我信心大增,一发不可收:1982年,我给《收获》写《啊,青鸟》,1983年,我给《收获》写《达紫香悄悄地开了》,1984年,我又给《收获》写《一条台硌路》。1986年,四川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收获》丛书,有我一本,扉画上我的照片是抱着不满两岁的儿子,眼光里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八十年代,是我创作的成长期,也是写作的旺盛期。而在这样的关键时期,能在《收获》这块园地上不断地被扶植、被栽培,是我“歪打正着”的写作生涯的最大幸事。说自己走写作之路是“歪打正着”,没有一点谦虚的意思,《收获》编辑部可以作证。我在《收获》上发表的每一部小说都是“基础很好,问题很多”,全靠编辑们耐心指导,加上我的勤奋,一遍又一遍地改出来的。而每一次的改,我像一根带土的干蔗,被彻底榨干,实在没汁水可挤了,《收获》副主编李小林才会放我过门。
李小林是一位把《收获》、把“读作品”当生命的一位好编辑、好主编。有这样的编辑为作品把关,作者的成长便有了良师益友。每次听李小林谈稿,她能把你没写透的人物说活,把你没理顺的情节、人物关系说圆,我会产生新的创作激情,心悦诚服地愿意再从头写一遍。1990年从北京调回上海,我把新写的一部中篇小说“歌词大意”投给《收获》,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我特地把安忆和程乃姗的小说看了又看,以为回到上海,我的写作在题材和语言上都应该都市化、海派化,因此,写这部小说,我的语言有所改变,刻意地用些上海话。但李小林看了“歌词大意”却一针见血,非常严厉地对我说:“你先重新写一遍,把语言全部改回来,你有你自己的语言风格,为什么放弃?”李小林的批评,使我感到震动,也有启发,在“重新写一遍”的过程中,我有意识地体会“自己的风格”。确实,认识自己、保持自己,是发展自己的前提。
当然,这一次的长篇修改,由于我身体欠佳,情况有些特殊。不少朋友替我担心,劝我暂时按兵不动为好,修改一部长篇,毕竟需要相当的工作量,有的朋友则旁敲侧击地向《收获》建议:“能不能派个编辑帮忙修改?”但修改作品这个忙,谁都帮不了的,就像生孩子,再麻烦、再痛苦,即使难产,旁人爱莫能助,再有劲也使不上,还得靠孕妇自己。我首先向《收获》表明态度,很坚决:“我愿意改。我能改。我会量力而行。”李小林则再三叮嘱:“千万不要赶时间,慢慢来。”
在《收获》的办公室里坐了足足两小时,李小林和肖元敏两位副主编和我谈了足足两小时。她们尽量把意见谈得仔细、谈得具体,方方面面,有人物的、有情节的,有些内容得删节,有些内容要增补,而补写的东西,是我写作时意识到该写又感觉到难写的部分,于是,笔一滑便绕道而行。可这样的“偷工减料”终究逃不过小林她们的眼睛。“这些难写的部分,正是读者最想知道、最重要的地方,是硬骨头,‘啃’起来吃力,但读起来过瘾。”小林鼓动我知难而上:“就这样发表不是不可以,但我们感觉你还有可挖掘的能力,能够把这部小说改得更加完整。”我一边点头、一边记录,一本《收获》的便笺,已被我龙飞凤舞地划拉了二十多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