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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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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喝止他:“谁要你这猢狲多事?这么大冷天,华大人又在病中,难不成叫他出来接驾吗?” 
  齐洁在旁边一笑:“陛下,他也是好心。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去了,华大人生病,忽然见了陛下,不是要吓出一身的汗?” 
  我瞪了齐洁一眼:“你今天也开始多嘴了?”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 
  我们进入华园,管家带着我们前行,来到了华鉴容的居所。昨夜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金色的阳光。几枝梅花疏落,暗香随风飘来。 
  “姚先生,这几位是谁?”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我看到廊下一位少女走了出来,不过十七八岁。她穿着浅蓝色的缎子夹袄,脸似玉,柳如眉,下巴圆润,看着十足的娇憨。但眸子一转,就透出股机灵劲儿来。姚管家严肃地训道:“嘘,小声点,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那个少女吃了一惊,立即给我跪下了,但叩头时候脖子僵着,好像是有人压着她给我磕头一般。 
  我心想,肯定是华鉴容罗织的莺莺燕燕中的一个。越过她就要跨进门时,那少女却出口叫住了我:“陛下,不能进去!” 
  我收住步子,陆凯马上呵斥:“大胆!有这么和陛下说话的吗?” 
  姚管家对那少女还颇为客气,道:“小鸥姑娘,快跪下回话吧。” 
  那个少女也不畏惧,直挺挺地跪在我脚前,回嘴说:“陛下,大人对妾身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他在里面歇息着,本来就睡不安稳呢。” 
  她的眼,秋水眼瞳直透出几分刚气,我忽然觉得她很碍眼。我自小便没有什么同龄的女玩伴,可对女孩子们,特别是貌美的女孩子,向来优容。只是此刻,心里牵记着华鉴容的病,给她一顶,心里蓦然不舒服起来。 
  齐洁脸上挂着笑,说话的口气却不容置疑:“陛下是谁?你这姑娘也太不见世面了,还不快让开。” 
  少女一动不动,我只好绕过她,直接进了屋子。 
  屋子分为几间,摆设华丽自不待言。一个绘有“竹林七贤”的鎏金漆木屏风后面,是一挂珍珠帘子。那里面很暗,似有人声。我撩开帘子,轻轻地走进去,却不料别有一番天地。 
  华鉴容的卧房不大,就是对普通的官僚而言也稍显局促。花梨木床更是窄小,比起华园的富丽堂皇来说,几乎朴素到寒酸的地步。八仙桌面上放着一个天青色的四足笔洗,白玉笔架上的笔翰墨未干。一盆红色的兰花边上,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件——水晶作的无锡阿福。 
  “小鸥,你怎么可以进来?”华鉴容说话时的声音不怒自威。我倒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口气,不禁愣了一愣。 
  此时他已经从帐幕中伸出头来,脸上虽带着笑,却有股子凛然的寒意。我看了更是一呆,他对家里人都是这样的么? 
  华鉴容脸上的寒意迅速地消失了,两腮发红。“阿福。”他这么唤我。我看他穿戴整齐,根本没有卧病的样子。 
  我不点破,只是笑问他:“你的病怎么样?” 
  华鉴容的脸更红:“我没有病。” 
  “那你在干什么?”看他没病,我松了口气。但不知不觉,说出来的话含着几分气恼。 
  华鉴容看着我,找不出话。 
  末了,他从床的里面拿出一叠东西。上面,用他独有的绝妙书法写着“呈御览革新条陈”。我来不及细看,抬头高兴地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忙了好几天吗?” 
  “对。” 
  华鉴容原本秀丽雅致的书法,如今已经有了骨鲠,就像他的面容。赵静之、周远薰尚可用画形容。鉴容,却不是画,他是活生生的。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容貌并不逊色于华鉴容,但只要见到鉴容,就明白那种感觉才是可笑的。 
  “太好了,你也知道我想什么。”我笑着对华鉴容说。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这才发觉,我一兴奋已经坐在他的床沿上了。 
  “过几天公布出来。难免要和老先生们舌战一番。”华鉴容道。 
  “嗯。没办法。”我说,“你就来个舌战群儒好了。” 
  “我可不是诸葛亮,哪里有人会对我三顾茅庐?”华鉴容回答。 
  “是吗?我刚才还没进来,已经有人挡驾了。”我说,“你的妾室都那么不懂规矩?” 
  华鉴容眸子灵动,笑了:“你说小鸥?她可不是那么回事。当初她哥哥在荆州做我的幕僚,是个聪慧清雅的人物,可叹早逝了。那时候她还小,她哥哥临终说要是不嫌弃她,今后她长大了就服侍我。我就表明,朋友托付,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他的妹妹,我也当成妹妹好了。所以她至今还养在府里,我也一直想给她找个人家,可小鸥谁都看不上,我也不好勉强她。” 
  我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孤苦伶仃的孩子。”心头又浮现出那姑娘的面容来。觉得她也并不是十分讨厌。 
  我一条条阅读那些革新的条文。一抬头,发现华鉴容温柔似水地望着我。我有点惊讶,不禁笑着问:“你这么看着我,倒像是……” 
  我忽然住口,站了起来:“天黑之前我要回宫去。这些,我带回去慢慢看。” 
  华鉴容默默地看着我,也从床上下来,慢慢地穿好鞋子。 
  “阿福,你对那个赵静之怎么看?”华鉴容忽然问我,语气很是艰涩。 
  “他?他该近的时候,离我很远,该远的时候,离我太近。我本来以为很明白他,结果却完全不是。”我实说。窄小空间里,华鉴容这么一问,我不知不觉,就把这些日子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最好他一直离你远一点。”华鉴容表情古怪,语音低沉,“他,虽然肯定不会害你,但毕竟是个北国人。” 
  我诧异地瞥了华鉴容一眼,先他一步走出了他的卧房。却只觉得刚才门外梅花的暗香越来越浓,使我有些头晕起来。 
  冬至的前一天,我和韦娘一起到昭阳殿焚香致祭。昭阳殿是留有我最美丽回忆的地方,但先是母后在此去世,后又加上王览的亡故,我平白地就怕了这所宫殿。即使偶尔来了,看到陈设依旧,想到德音已绝,还是感到肃杀窒息。午间还是细雨,到了下午就黑云滚滚,豆大的冰雹砸在金砖玉瓦上,丁丁冬冬的,反倒添了一些活气。 
  我对韦娘说:“暂且避一避,等会儿再回东宫。” 
  韦娘笑了笑,叫小太监们准备红枣银耳汤去。 
  “你老是给我进补进补,我才过二十岁,就尽是用些人参燕窝的稀罕补药,以后上了年纪,你们还变得出什么法子来给我补身子?” 
  韦娘似是一愣,微笑道:“陛下你那么说也有理。不过古往今来,哪个皇上不是这般呢?我看你的脸色差了些,吃些红枣旺旺血也不错。” 
  我见周围没人,就靠在韦娘身边撒娇:“我脾气那么急,恐怕最不缺的就是血性了。我看历史上的皇上们就是补得太多,所以很多短寿的。” 
  韦娘恼得打了我搁在她脖子上的手一下,端过小太监送上来的玉盅,道:“陛下不爱吃,就不要吃,为什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我想想刚才的话,确实刺她耳。她如今全部念想都放在我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女孩儿身上,说这样的话,也难怪她气。我咧开嘴笑道:“好了,我其实很喜欢吃甜食的,你也知道。”我一边接过玉盅,眼睛眺望窗外,“这天气也怪了。明年是羊年吗?” 
  韦娘偏了头,仪态格外娴雅。沉吟片刻,她道:“陛下,人都说羊年不吉利,羊年出生的男女也命苦。也有人对我说过就是不信这个邪。” 
  “是吗?”我凝神,也忘记了手里拿了勺子。直到汤水滴到手背,才道,“那个人,一定是鉴容吧。” 
  韦娘不语,掏出丝绢柔柔地给我擦干净手。我叹口气说道:“我却信这个,明年恐怕是个多事之秋。” 
  韦娘不置可否。望着窗外,冰雹已然停了,鹅毛大雪却一片一片夹杂在呼啸的风里,纷纷落下。韦娘的美貌虽然见了风霜,却无愧于一个女性的高贵。好像岁月洗去的不过是她流丽的外壳,最后剥离出了无瑕的玉。我虽然是皇帝,此刻也不禁羡慕起这种气度来。韦娘是我的乳姆,却像我未来的影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除了眼睛,我几乎没有和母后像的地方。但是,韦娘的言行气质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陛下小时候,我常常看着你和华鉴容在昭阳殿里玩。他那么骄傲的男孩子,怎么心甘情愿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有一次,你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开,听到皇后对公主说,以后把他配给神慧吧,肯定是天下最美的一对儿。公主只是冷淡地笑着说,好是好,但他们差了六岁,‘六冲’总不大好。我觉得倒不方便走出去了,回头看你还在打鼾。华鉴容跪坐在你的榻边,给你扇着扇子。”韦娘抬头,笑容没有展开,面色飘忽不定,“从那以后他就坚决不信什么鬼神算命。” 
  窗外风雪幽静,未到掌灯时分却满室昏暗。我长叹一声,手指覆着韦娘那戴着银指套的残缺柔夷。我道:“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当初会选王览,很多人都想不到的。览配给我,不知对我们,是幸还是不幸。” 
  韦娘抽开她那只残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腕,幽幽道:“陛下不知道,在那次 
  七夕选会之前,我去见了先皇。” 
  我一惊,韦娘继续说:“我跪着问先皇,皇上的意思不是一直觉得华公子很合适吗?奴婢看着他们这对小儿女八年了,已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必又去选他人进宫?先皇温和地把我扶起来说,天下人都可选,唯独不可取他。此中缘故,却无法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只觉得韦娘真胆大,也真是能守口如瓶。这样的事情,她到今天才说出来!我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到底藏了多少有关我却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我看着她,却恍惚她的背后叠了无数熟悉的鬼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有些似对我哭泣,有些似对我冷笑。甚至在最暗处,有个人影,酷似我的览。我立即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来。 
  “我不明白。”我像孩时一样,扑在韦娘的怀里,“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人家都口口声声说,皇上圣明。其实,我们才是最失聪的一群。” 
  韦娘摸着我的发丝,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瞒着你,是爱你、保护你。比如相王,那么深爱着陛下,也不见得什么都可以说给陛下听。” 
  我忽然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这话后,才发觉自己有着一股小孩子那样的凶狠。 
  韦娘温和地笑了,安抚似的又搂着我:“我不过一个比方,世上再也没有比你的王览更好的男人了。而且,没有人质疑他的爱。只是,相王走了。陛下在这宫中,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我虽仍旧气呼呼的,脸却还贴着她。和我的乳姆在一起,就是很舒服,对一个帝王来说,舒服就是安全的代名词。我的曾祖父武帝说过:“这天下美色汇集的宫里,美貌顶什么用?关键是这个女人要有情趣,能让朕安心地坐在她边上说话。” 
  我想了想,反驳她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韦娘好像笑了,语气却凄凉委婉:“我?我十六岁时,家中被抄没才进的吴王府。这以后的事情,坊间无人不知。可是,那以前呢?其实,你二叔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 
  “啊?”我几乎目瞪口呆。 
  韦娘道:“我父亲是别人家的奴仆,到了五十多岁,主人才给了一纸放养文书。贵族说得好听,今后两不相欠,任由尔充作高官。可对我的父亲真的是讽刺,他劳作了一辈子,年纪大了,还被变相赶出了府去,让他靠什么为生?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主人惧内,我们这些女孩子表演歌舞,夫人也只让他隔着帘子看。后来,父亲竟然意外找到一个愿意收留他的人。他是个年轻的私塾先生,只是让父亲帮他打扫学堂。我平时探望父亲,就见了他。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笑起来更是文质彬彬。我们……” 
  我只觉得脖子里落下了滚烫的液体,忙端详韦娘,她却很平静:“可他死了。只是因为写了一封揭发贪官的信,就被活活打死了。我没有看到他的尸首,那时我每天颤抖着,歌唱着,他们以为我疯掉了,便把我关进了柴房。好几天以后,我只觉得有个人抱着我,那人的身体好热,令我忽然觉得阴间的水太冷了,就睁开眼睛,俊秀的青年对我说,丫头,你好一点了吗?别担心,有我在呢。他——就是你的二叔。” 
  我咀嚼着韦娘的往事,我只记得有人也对我说过那句“有我在呢”,但是我不该再想了。这是昭阳殿啊,王览曾经在那个梅花盛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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