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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在外地,忙得很,知道我打电话找你了,是由接电话小姐转告的。你要我等到
下周的周四,你才能回上海来。
我说好的好的,没有关系的,我等着你,没事。
于是我就又等到这个周的周四,也即今天。现在已是下午五点了,你仍然没有
回复。我又打电话过去,那头小姐说,你出差了。我问去了哪里?小姐清脆脆的声
音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位——北方。
我说今天不是他该回来了吗?
那头说,不,他昨天刚刚走。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我挂上了电话,浮上我心头的感觉是:赖波在回避。
我想,回避就回避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是的,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
高。
而今你做完了,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我
和读者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我自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当然,我不想勉强赖波。面对自己昨天亲历过的恶梦,确实需要异乎寻常的勇
气。
黎吻雪这女人,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
间去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
的危险的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
1996年12月28日,下午2 :30,桑塔那小车内。
这一天下午二时,我刚泡好一杯热茶,坐下来打开电脑时,电话响了。
拿起一听,是赖波的声音。
我说赖波你回来了,你现在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沉吟着……说你就是陆记者吗……
我说没错呀!接着,我又缓下口气讲,赖波,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
他说是吗……记者,是的,你说对了,这十多天来,其实不是忙也不是外出,
是我心里又乱又烦又难受……
我说赖波我知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这种心情。但是,赖波,要知道回避是一
种解脱;诉说呢,也是一种解脱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听众,你怕不怕?
你……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说愿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怕,我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陆记者,前
几天,我已回家取到了你寄来的信……我也读了信,谢谢你了。所以,想想还是与
你谈一次。那老房子,我已早就不住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说就今天吧,好不好?
我说可以呀。
他说,那半小时以后,在华厦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好吗。
我说那好,我是戴眼镜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请注意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卷
起的杂志。
搁下电话,我很兴奋。转身就关闭了电脑,又连喝了几口浓茶,关上门出去了。
往往,这样的时刻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比赶宴会、赶晚会、赶桂花节、服装节、
以及赶什么开张仪式之类的活动,兴趣不知要高多少倍。
我如约而至。当我正欲推大堂的茶色玻璃旋转门时,有一名男子迎我而来。
他说你就是记者陆萍吧?
我说是的。你就叫赖波,你好。我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只见赖波中等个头,乌发方脸,灰毛衣灰西装没有系领带。
他说咖啡厅里已坐满了人,也许正赶上什么单位的活动吧,我们说话一定很不
方便……
我说,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他稍顿了一下说,你不介意的话,那就到我的小车里吧。
我说这主意妙极了。因为在窄小的空间里,更宜于作心灵的对话。
出了大堂,但见假山瀑布前的绿树掩映之下,停着一排溜的小车。
赖波走近一辆暗红色的“桑塔那”车,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车门。他坐上了驾驶
席,我便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我将门“嘭”地一声关紧了。
顿时,这小小的空间中,有了别一种意味。
灵魂与情感世界里,曾被严严实实地封存着的那场腥风血雨,将在这里再一度
滚过。
我说赖波,我采访有个习惯要做笔记,你在乎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既然来了就不在乎了。随便你写什么文章,我都不在乎,只
要你不用我的真名就是了。反正……怎么我也摆脱不了;但是,我还是想摆脱,真
的我太想摆脱昨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两眼平视着前方,用非常冲动的声音高声吼道,我想摆脱一切!自从那事发
生后,我不看报也不看电视。不时有人告诉我,某某报某某电视台有你们的这个事,
我眼闭耳塞,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今天……我倒是想听听黎吻雪她在“这三次”
中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赖波说着,就将双手互插在两腋之下。并且还咬牙切齿地将背狠狠地向后一靠,
闭上了眼睛。
他那架势有点汹汹然。但到底曾经和黎吻雪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他还是在
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一些什么。
我说赖波,事情发生的当夜,你为啥不去黎吻雪那里找一找呢,她在那一夜等
你等得好苦好苦,从下午六点就开始等了,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是一点也
没有你的信息,她才绝望了,才用枕头将小灵灵……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
突然,他离开椅背挺起了身子。并且很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
接着,两行泪水“刷”地从他紧闭的双眼里哗哗地流淌下来。
他对女儿的真情,第一次给了我重重的心理冲击;同时,也没有我通常想象中
的——他应该有的忏悔。
我换了个话题,说据我感觉黎吻雪直至最后还在念叨着你,还不忘你,还是对
你很好。
赖波说,她是对我好。的确,她是从内心深处对我好的;但是,要知道,一切
的一切,她最终的目标就是想得到我。出了事体后,我还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上
说,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知道小灵灵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灵灵没有了你
是最痛苦的。但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的女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当时一看,
就朝一边一扔。女儿出了人命,我哪还有这份闲心思呢……后来细细一品,就觉得
信中的味道不太对头。
我说赖波,你为什么感到不对头?
他说,我发现信中没有一句是骂凶手的。当然开始犯疑时,已经是后面几天的
事了……
我与马月感情确实破裂过,甚至连分手的“纸头”也都写好了。
但是女儿一直做我的工作,她小小年纪十分懂事的。记得出事那日早上。她上
学前知道我心脏不好,就替我拿好药开水倒好……
说到这里赖波不禁悲泪如注,泣不成声。
他说那天深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失踪的地方。那儿是民工的临时房,我
先起只当是被乡下人拐骗走的,我就在那里拼命吼叫,厉声让他们把我的女儿交出
来!交出来!
我还发疯一样把沿街的门板都踢穿了。当时被我吵醒的人,都披着衣服跑出来
围着我看,以为我是发精神病的病人……
可是……可是,我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她!
一想到此事,我就会恨得不得了!我几次经过她的公墓,几次想冲进去将她挖
尸暴尸……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回家呀,女儿很懂事的,从两岁开
始就晓得,电气、煤气开关从来不碰。这一天早上还关照我下班早点回来,说今天
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灵灵你为啥要跟别人跑呢!你要自己回家呀!
记者,我老实对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我曾对小人说,有爸爸在,世
上没有人敢欺侮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母亲万岁!女儿万岁!
他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粗短的眉毛,不时愤怒地竖起来;那挥动的拳头,将
小车窗前的挂件穗子,碰得一动一动的。
他说记者,我告诉你,黎吻雪为啥要害我女儿,就因为女儿是她的绊脚石。
当时我想离婚时,马月、黎吻雪都不要女儿。我晓得马月不要是逼我,她说过
你跟谁好都可以,就是不能与黎吻雪,她恨她自己引狼入室。而黎吻雪不要,则是
与马月在暗斗了。
我曾对黎吻雪说过,我们如果合在一起,小人一定得过来。
她说真要这样,你就先把我调到外地去……这不是明逼我是什么?
这两个女人,以前要好起来时,真比亲姐妹还要亲。当初黎吻雪得了牛皮癣,
身上到处是血水,马月天天给她换药不算,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都不曾嫌弃过。
黎吻雪呢?对马月也好到几乎不能再好了,一点也不夸张的,这两人真比家中
的姐妹还亲。后来就不对了,两人虽然话不多,但是积怨很深,真是当初有多少爱,
现在就有多少恨。记者,事情到了这个局面,我真是进退两难。
我想说,赖波,你现在别光说你是进退两难,她们当初好时,你可是左右逢源
呀。但是,我最后还是话没出口。我想,他受到的心灵上的惩罚,已经够他受用的
了。
赖波有着一张很平常的男人的脸。胡子未刮,散乱的眉毛被痛苦高高地挤成三
角形的一堆。是的,局面确实很难收拾,但是当初是谁让你一脚踏进这三角情的沼
泽地的呢?
他说后来重新与马月合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女儿。岂料黎吻雪竟然敢挺而走险,
做出这种千刀万剐的事来……陆记者,是我害了女儿!是我不好!我爱女儿,实质
上是害了女儿;我不爱女儿,黎吻雪可能也不会害我女儿。唉……
他痛不欲生地对我说着,悲愤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说赖波,你当日夜里,怎么就不曾想去黎吻雪那里看看呢?
他捏紧拳头悔恨不迭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说,我怎么想得到呢!?我怎么想到
会是这样!我当时确实失去了理智,根本没有朝这方面去想,家里出了这么要命的
事,哪还有心思去她那里呢?
黎吻雪那儿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间去
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
我说赖波,你在事体发生的前四天夜里,还在黎吻雪那儿过夜。小灵灵失踪了,
你却不去黎吻雪处寻找,这件事确实是很让人费解的。
他说三月四日那夜,我确实是在她家里。但是你有所不知,是黎吻雪打电话来,
话里有责怪的意思,讲你这么长时间没来,总得来看看我吧……而当时,如果我不
去的话,又怕她自杀,所以我还是去了……
赖波在妻子出差的日子里,找的这份理由,我看或许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的危险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
降临。
世界上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
离开了你,现在你孑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人难以想象。人的一生中,
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
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
我问赖波你是否欺骗了黎吻雪,不把你与马月和好的情况告诉她?
赖波说,哪里呀!我与马月和好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明确对她说过,
我们夫妻和好了,你不要再来了。黎吻雪完全在瞎说。
还有说什么我与她的事,马月是知道的,也是瞎说。这些事,怎么会公开呢?
都是暗里的事!马月是蒙在鼓里的呀。
在赖波说着这些话时,我吃惊地看着他。显然,这些问题已成了——生死之谜。
我无法再去采访去了地狱的黎吻雪,也觉得没必要再继续采访其他的人了,比
如审判这个案子的法官和公安人员等。我想,事实上或许已经有答案了。亲爱的读
者,你们说是不是?刚才剩下的这话题,留给活着的人赖波自己去查核、去思考、
去回答吧。
我的采访,既不是法官办案,也不是单位领导来“考核”;我的采访,只仅仅
是——当事情已经过去,当法律的刑事追究已经结束;当我们灵魂中的一场大风暴
已经平息,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以一个过来人或者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已经
成为过去的“生活片断”。谈一点心中的感悟、思考,或者重新审视那些曲曲折折
的道德和良知的各线:看看当时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