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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整三天,越下越大,街上到处积水横流。
城里的福源盛粮栈里传来一阵对账的声音:“进,
扬州江南米三十八石五斗,进,关中粟米二十石……”
就在这对账声中,长安首富窦乂走进粮栈的店堂,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脸上没长一根胡子,身子骨十分清癯,一双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他的义子慕一宽跟在身后,管家窦福在门外收着油伞。掌柜赶紧把手从算盘上抬起,从柜台后走出,一脸谦恭地照应道:“东家,您来了。”
窦乂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威严问道:“粮食挪好地方了吗?”掌柜回答说:“回老爷,都已经入仓了。”窦乂又问:“损失怎么样?”掌柜笑着说道:“放心吧老爷,咱们的粮仓比朝廷的太仓地基还高呢,就是长安城淹光了,也淹不着咱们的一颗粮食。”窦乂还是有些不放心,对门口的慕一宽道:“一宽,你到各仓去验看验看,雨下得这么大,大意不得呀!我老了,眼见着这些买卖上的事儿只能靠你来操持了。”慕一宽应了声“是”正要转身离去,街对面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哭喊了一声:“老天爷啊,我的麦子!”接着,管家窦福从门外探进头来,幸灾乐祸地说:“对面徐记粮铺叫水淹了。”慕一宽瞪了他一眼:“人家遭了灾你怎么还这么高兴?”窦福立即点头答道:“公子教训得是。”
慕一宽从他手中接过伞出门去各仓验粮,窦乂留下来和掌柜对账,到了下午,来了个家人递上一封信函,是窦乂派到潼关办差送货的伙计带回来的。信上说大雨把龙首渠冲坏了,洛阳到长安的漕运恐怕要断上些日子。对朝廷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坏消息,不过,对囤有大量粮食的窦家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窦乂马上下令,让自家的三十家粮铺将好粮省着点卖,等过些日子,粮价上来再大批出手!窦福听了有些担心,提醒他不要让官家查个囤积居奇。窦乂训斥他道:“这么简单的事儿,你就不能想点办法?眼下长安城里除了咱们,有几家粮铺的存粮没浸水?你给他们一些马料钱,将浸水的粮食多收些上来,摆在铺面上,官家还能说什么!”窦福眉头一展,谄笑道:“瞧小的这榆木疙瘩脑袋,还是老爷高明呀。”
雨总算停了,太阳升起来,阳光洒满长安街道,店铺纷纷开张,街上开始陆续出现了行人,李承乾带着贴身侍卫恒连打马徐徐走过街道。路边一片嘈杂的人声吸引了他们,二人停下马来,只见街边的福源盛粮栈前围满了愤怒的民众。有人在喊:“我出二百钱一石,有好米卖吗?”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答道:“您出多少钱一石都没有!”百姓们急了,有人嚷着:“你们为什么不卖粮食?我们要到官府去告你们!”
掌柜一脸不屑地说:“谁说我们不卖,这边不有的是吗,价又便宜,要多少给多少。”一个老者抓过一把米道:“这粮食浸过水了。”掌柜一指天空说道:“老天爷又没长眼睛,这么大一场雨,哪家铺子的粮食没浸水呀!”
看着这个场面,李承乾不由一皱眉头,转过脸对恒连道:“去把常胜叫到这儿来!让他看看长安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工期延迟下去行吗?”原来,皇帝把钱粮周转的担子撂到了东宫,而李承乾又将修通被大水冲断的龙首渠这件最难的差使交给了常胜,除了从左屯卫军抽了一千兵丁外,他还专门请旨给常胜征集了三千劳役,让他尽快施工。但是,施工的进度却不能让人满意,眼看着长安粮价一天比一天高,百姓的怨言一天比一天大,李承乾真有些坐不住了。
常胜从工地被叫到了福源盛粮栈外,李承乾火烧火燎地对他说道:“你都看见了,疏通漕运的事儿再也拖不得了,你必须在七天内把渠给我修通了。”常胜露出一脸难色:“七天时间真的太难了,干起来才知道口子比原来算的还要宽很多呀!”李承乾问:“宽了多少?”常胜答道:“宽了十来丈。”李承乾脸一变,他真的没有想到居然宽了这么多,这意味着工期还要延长,那太仓的存粮是不是能撑到这一天呢。想到这里,他有些心慌起来,领着常胜等匆匆赶到了太仓。
管着太仓的司仓郎中胡成是李承乾乳母遂安夫人的儿子,一向和东宫走得很近,见太子大驾光临,帽子都顾不得戴就迎了出来,各种礼数行个没完没了。李承乾一脸的不耐烦,让胡成领着他先去粮仓。胡成陪着他们在太仓里走了一圈,偌大的粮仓,却只剩下五万石粮食了。李承乾急眼了,他对常胜训斥道:“常胜,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绥州、并州还有那么多官兵都要吃饭,边关诸镇天天派人到朝廷来催粮,如果你在七天内不修通,这太仓就空了,到了那个时候,起怨言的就不光是长安的百姓,而是各营中的大将了!你这个东宫出来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脸上就好看吗?”
常胜扑通一声跪倒:“殿下,不瞒您说,工地上都累死好几个人了,可这么大一个口子,增加再多的人也无法在七天内修通呀!”李承乾气得直跺脚,正要开口训斥他,一眼落在常胜的脚上,那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来,到嘴边的话不由又收了回来,他满脸焦虑,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着:“这下可完了,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一旁的胡成突然开口道:“殿下,您别急呀,请殿下跟我来!”接着胡成带着李承乾上马,走出二十几里地,来到一处戒备森严的仓场前。李承乾问:“这是哪儿?”胡成答道:“南仓。”
李承乾有些诧异:“这南仓里屯的不是马料吗?你带我来这里做甚?”胡成说道:“殿下进去瞧瞧就明白了。”说完打马上前,让守仓士兵开门,守仓士兵推开沉重的木门,一干人进了仓场,胡成领着李承乾走进一只巨大的仓廪,里头堆满鼓鼓囊囊的粮袋,一直码到屋顶。
李承乾更觉奇怪,问胡成:“这是什么?”胡成答道:“是皇上的压仓粮。为了北伐,皇上从贞观元年起就暗中从各处省下粮来往南仓里囤,两年间共攒下四十万石粮食,不过为了防止颉利察觉,事情做得十分机密,除了几个重臣,谁都不知道。万一龙首渠修通前东大仓的存粮耗尽,殿下就只管从里头先拨一些过去发往各边镇应急。”
李承乾看看粮食说道:“这粮食是北伐用的,怎么能动得?”胡成说:“太子爷,这事儿皇上已经私下交代过臣了,到时候一切都照太子的意思办,回头等漕运通了,补上就是。”李承乾一脸吃惊:“竟有这事儿?”他心里生出些感动来,没想到父亲对自己竟然如此疼爱,他的眼前浮现出李世民在潮湿的承庆殿咬牙承受病痛煎熬的情状,忍不住哭了起来。太子一哭,常胜和胡成都慌了,忙问缘故。李承乾一边抹着泪,一边说起李世民被风湿病折磨的情况,又说起父亲病成这样还要为自己操心,自己没有本事按时修好龙首渠,实在是不孝。李承乾的话让常胜和胡成都有些感动,二人一齐劝李承乾,可李承乾坐在粮垛上哭得更狠了。
常胜对李承乾说道:“殿下,臣倒有个主意,可以让太子殿下好好报答一番皇上这份慈爱之心。”李承乾止住了哭泣,问他有何良策。常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下长安的米价奇高,如果把这南仓的粮食拿出来先卖了,等漕运修通后,再花较低的价格收四十万石粮食回来,就可以赚上很大一笔差价,这些钱足够给皇帝重修翠微宫了。而且还可以让眼下那些买不到粮食的人有饭吃,长安城里百姓对朝廷的怨言自然就会少多了。
李承乾觉得这个法子不错,站起身马上就要进宫去向父皇禀奏。常胜拦住他道:“殿下不能去向皇上禀奏此事,一来皇上未必同意,二来就算同意了,皇上要做天下人的表率,赚得的钱,他也未必肯修宫。最好是做成以后,把宫修好了,再向皇上奏明,那时木已成舟,皇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李承乾想想也有道理,就答应了下来。他又宽限了常胜三天,一共给他十天时间,问他能否恢复漕运,常胜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李承乾便决定照常胜说的先干起来。
胡成一开始有些担心,不敢照办,李承乾下了死命令,并且保证若有闪失自己一人担待。此时的太子圣眷方隆,如日中天,这件事又是去拍皇上的马屁,做成了当然能沾不少光,胡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窦乂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正闭着眼睛在喝茶,窦福走进来向他报告说这几日市面上有粮食卖了!窦一惊,睁开眼问道:“哦!这倒奇了,多吗?”窦福答道:“不少,起码有十来万石流进了米市。”窦乂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管家,满脸疑惑地道:“这么大的手笔?”窦福又告诉窦乂,他派人查过了,是官粮,清一水的
扬州米。
这让窦乂更加吃惊,问道:“弄清楚了是谁在坐庄吗?”窦福用手朝东指了指。窦一愣:“东边的?”窦福点点头。窦想想,也只能是他,眼下皇帝让东宫督办边关粮饷,疏通漕运,除了这位太子谁手里头还能倒腾出这么多粮食来呢?看来,他是眼热眼下长安的粮价,想把手里的粮食抛出去赚上一笔,等龙首渠修好之后,再用赚来的钱补仓呀。想到这一层,窦乂慢慢回到椅子上坐下,长叹了一口气。东宫这么一搅和,他的如意算盘就算是彻底落空了。
窦福观察着主人的脸色,用试探的语气说道:“老爷,要是龙首渠一通,漕运的粮食就能过来,咱们囤在仓里的那些货就算是白囤了。依小的之见,咱们也别等了,抛吧,过两天这价钱只怕就要飞落下来了。”
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接着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窦乂仰起脸来,一种沉甸甸的失败感笼罩在他的心头,良久,他吐出一句话来:“那就抛吧。”
正在这时门“咯吱”一声响,家人窦贵走进来道:“老爷,大管家,龙首渠那头来信了。”窦乂没精打采地问:“情况怎么样?”窦贵答道:“太子又征调了三千民夫,口子已经堵上了。”窦乂心情沉重地说道:“唉,迟了一步抛都来不及了,白白错过了一把好行情呀。”
窦贵却接着说道:“口子堵上了,可龙首渠里的水位还是没有升起来,漕运仍然没有通。”窦乂脸色一变,忙问这是何故,窦贵说,还不知道,官府也在查呢。窦乂神色稍安,自言自语道:“这就奇了。”既然渠还没有修通,行情就没有错过,他改变了抛售存粮的想法,转过脸对窦福吩咐了一声:“那咱们的货就再囤囤看,先别急着出手。”
漕运没有修通对囤着大把粮食的窦来说是福音,对东宫来说就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了。李承乾焦急地在宫中踱来踱去,常胜、胡成、恒连等人站在一旁,都挂着一副苦脸。常胜一脸歉意地向太子禀报道,他派人沿河查了一夜,事情总算弄清楚了,原来,下游华州境内的龙王庙一带有个小口子一直没有发现,昨夜的一场大雨把这口子一下冲毁一百多丈,所以尽管西边的口子堵上了,这龙首渠仍然通不了。
李承乾惊得面如土色:“一百多丈?那得多长时间才能堵上?”常胜回答说,那儿离渭河干道近,口子又宽,只怕要一两个月功夫了。这不啻是一声炸雷,李承乾颓然坐下来,他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这些日子南仓的粮食出得很快,到前天已经只剩十万石。人都是这样,做有风险的事情时迈出第一步最难,可迈出这一步尝到甜头后,就不会再回头。看到成箱成箱的钱进来,李承乾已经忘乎所以了,他听说因为漕运就要修通的传言,米价连着掉了两天,就叫胡成把南仓里剩下的十万石米快些都卖了。胡成原本是想压着那十万石,无论如何不出手的,但拗不过太子,最后只好照办。等到了今天早上,仓中就只剩下七八千石了。
偏偏此时,户部和兵部来了公文,让太仓立即往泾州发运一万石军粮,胡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地催促着:“太子殿下,户部和兵部的事儿可耽误不得,何况这批粮食是发给柴绍的。要是拿不出来,可是要捅大娄子呀。”李承乾明白他的意思,柴绍素来和蜀王李恪一党走得很近,如果误了他的军粮,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就不会到市上买一些来应急?”
胡成摇摇头道:“如今的行市,几千石粮食卖出去容易,买进来可难呀,就是花再大的价钱,没三五日也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