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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走进两仪殿,李渊一脸怒意地坐在龙椅上,裴寂、陈叔达、萧瑀、封德彝一干大臣还有太子李建成都已经站在了大殿里,和这些气宇轩昂的文武们比起来显得猥琐不堪的尹国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地上。李世民先扫一眼尹国丈,然后上前向李渊行叩拜之礼,同时大声说道:“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李渊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颜悦色地降旨让他起来,而是冷冰冰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秦王,朕来问你,人立身于世要做到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李世民一愣,抬起头来看了看龙椅上的父亲,又用两眼的余光瞅瞅左右的大臣,素来与李渊走得很近的裴寂微闭双目,似在养神,而和他秦府私下多有往来的萧瑀、封德彝额上都冒着汗,李建成则是一脸的不阴不阳。这时,李世民才隐隐感到事情有些异样。他定定神,回答道:“父亲一向教诲儿臣,人立身于世,要做到的第一个字就是孝!”
李渊冷笑一声:“原来你还记得呀,我以为你早忘了呢!”接着他抬手一指一旁的尹国丈:“我再来问你,你可认得这个人是谁?”李世民答道:“是国丈大人。”李渊言:“他是国丈,朕都要对他尽孝,你们更要对他尽孝,可是,你自己看看,你属下那些虎狼之兵,把他撞成了什么样子?”李世民这才注意到,尹国丈脸上抹了许多金创药,头上还缠着块布,看上去还真是受了些伤。李世民对李渊说道:“父皇,臣的下属冲撞了国丈,臣心里也着实觉得歉疚。不过您也是知道的,这几日战事紧急,他们往来于行台官署和王府间传递军情,心里牵着前头的战局,有些事情实在照顾不过来——”
李渊一掌击在桌几上火气冲天地道:“你们都听听,这是什么话?传递军情就可以在大街上横行霸道胡乱撞人了?”一边的裴寂突然睁开双目,开口道:“皇上说得是呀,军纪败坏到这种程度,百姓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他们会想我大唐军队与前隋何异呀!”一听便知他和李渊是一个腔调。
萧瑀心里直替李世民着急,他对裴寂说道:“裴大人,您这也扯得太远了吧,一码事儿是一码事儿,不就在街上撞了一下吗,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呢。”封德彝也附和道:“萧大人说得对呀,眼下河北之乱未息,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小题大做的好——”“封德彝!这是小题大做吗?”声音是李渊发出来的,他虽然已年过六旬,但领兵多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封德彝打了一个激灵,他这时才探明了今天大殿里的风向,知道自己讨好秦王的话触怒了皇帝,忙唯唯诺诺地道:“臣该死,臣说错话了。”李渊说:“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封德彝一脸惶恐:“恕臣鲁钝,请皇上明示。”李渊接着说:“隋亡于暴政,这个暴字一半得算在炀帝麾下那些虎狼之师的头上,他们自恃功高,胡作非为,成为国中大害,令天下黎民忍无可忍,逼得大家起来反隋。你们今天都看到了,朝中有些兵将对国丈尚且如此,对寻常百姓呢?如不严究,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呀!”
李渊这话像是在对着封德彝说,实际上却是在训斥李世民,一边说,李渊一边观察着李世民的神色。李世民的表情依然平静,和往常一样,他看不出这个儿子心里在想什么。这也正是李渊对李世民产生恐惧的地方。“他明明才二十六岁,怎么老辣得像六十二岁?”李渊心里暗自想着,他向裴寂使了个眼色,然后开口说道:“裴寂,你是仆射,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裴寂会意,上前一步一拱手:“依臣之见,应重责肇事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李渊顺着他的话问:“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个重责法呢?”裴寂答道:“长孙无忌和杜如晦冲撞国丈,事后又持刀行凶,依照唐律,至少应将二人流三千里。”李渊转过脸来看着李世民,问道:“秦王,你说呢?”
李世民慢慢抬起眼来,看着高高在上的李渊,二人双目相视,李渊的目光有点冷,像这大殿外头的天气。李世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不过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他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儿臣以为这件事情不该这样处置。”李渊一愣,脸上随即腾起一股怒意:“怎么,连朕都要行孝给天下人看,你秦王居然就可以不行孝吗?整个大唐的兵马都要守军纪,你秦王府的兵将居然就可以不守军纪了吗?”李世民辩解道:“儿臣说不该这么处置,却并没有说不处置呀!”李渊气哼哼地道:“那你说该如何处置?”李世民回答:“治军先治将,下属不守军规,责在将帅,是儿臣让他们往来行台与王府的,儿臣没有对他们严加规束,请父皇降罪于儿臣,免去儿臣一应军职。至于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他们随儿臣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有大功于国,还望父皇能念其旧勋,网开一面,免于重责。”李世民此言一出,李建成眉尖一挑。李渊与裴寂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会心的笑意,这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
自击败王世充后,李渊就一直在暗自寻找着一个褫夺李世民兵权的机会。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又多年出掌隋朝的禁卫军,对隋炀帝杨广弑父的事儿比别人更多一层了解,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生性强悍的李世民怀着深深的戒意。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从一个恶梦中惊醒,在那个梦里,他变成了隋文帝,而李世民穿着炀帝当年为将时爱穿的那套金锁连环甲,手提长槊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最后高高地举起槊刺向了他的胸膛。年初,第一次平定刘黑闼后,唐王朝长城以内的对手已经所剩无多,李渊渴望削弱秦府势力的心情就越发迫切起来。因此,当刘黑闼第二次起来造反时,他便想尽办法拖着不派李世民去平定,一直到拖无可拖。今天,秦府两个重臣撞翻尹阿鼠的马车并持刀相向,这个“意外”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向秦府下手的良机,所以他在李世民进宫前,先一步与自己最信任的大臣裴寂密议了如何利用这一事件,最大可能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裴寂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当即向李渊指出,如果直接以对部下约束不严的罪名夺去李世民的兵权,目的过于明显,很可能激怒秦府势力,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他建议李渊用迂回之计,重责肇事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裴寂深知李世民素来爱部属如手足,与长孙无忌和杜如晦的交情又非同寻常,重责这两个人,李世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出手相救。按照他的脾性,极有可能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替他们揽过罪责。
裴寂的判断非常精准,李世民果然不愿看见自己的两个心腹受到流三千里的责罚,为此甚至不惜自解兵权。猎物就这样落入了早就设置好的圈套,李渊忙顺坡下驴地对儿子说道:“难为你能如此顾念袍泽之谊,朕要不答应,倒显得不通人情了,那好吧,就依你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交给你去处置,不过,征讨刘黑闼的事你就转交给太子吧。”李世民伏地叩首:“谢主隆恩。”
李渊转过脸看着李建成喊了一声:“太子——”李建成忙向前一步跪下:“儿臣在。”李渊大声道:“这次刘黑闼复起作乱,来势凶猛,必须倾举国之力以应,朕决定以你为陕东道大行台及山东道行军元帅出征讨伐逆贼,这一仗,你可要替朕好好的打!”这话是说给李建成听的,也是说给李世民听的,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一旁的李世民。李世民面沉如水,仍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这边李建成早已激动得身子乱颤,诚惶诚恐地对李渊叩首道:“儿臣一定不负皇上的厚望,早日平定河北之乱,让父皇放心,让臣民们安心。”
风吹动漫天的大雪卷过长安的街道,夜色早早地降临了这座城市,窗外的天光十分暗淡,李建成的心里却十分敞亮。这敞亮来自桌几上的那道虎符,那是一枚玉制的虎符,只有手掌那么长,以十分粗犷的线条勾勒出一头猛虎的形象。这枚虎符年月已经不短,烛光下玉的颜色显得非常陈旧,用丝绢怎么擦也擦不新。如果摆在寻常百姓家里,多数人都会把它当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饰物,和镇纸、笔架什么的无异。可就凭着这么一件不起眼的东西,却能掌控大唐的大半兵马。
从大业十三年夏天李氏一门起兵反隋以来,李建成每一次站在弟弟李世民的面前,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孱弱,孱弱到需要从心底里去仰视对方。男人渴望征服的天性让他不甘心这样下去,但是年复一年,每当有大事来临的时候,父亲的眼睛,臣民们的眼睛都自然而然地投向了他的这位弟弟,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李建成一样。这种时候,李建成就会用另一种声音抚慰自己不安的心:那个人强大不是因为他比自己强,只是因为他的手里握着虎符。
如今,这只虎符就躺在自己的眼前,李建成慢慢地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虎符,玉器特有的清凉透过指尖传递过来,他有些沉醉了,这种感觉胜过了他这只三十五岁的手触摸过的最滑嫩的女人肌肤。接着,他把虎符紧紧攥进手里,陡然觉得自己瘦弱的胳膊变得强壮有力起来,仿佛只要他挥出拳头,可以让整个世界都开始发抖。他把脸贴上去,更加仔细地欣赏着那枚虎符,目光滑过它的轮廓,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是几天前他出城畋猎时撞见的那只大虫,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身躯最庞大的一只老虎,当时他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兆头。现在,面对这枚虎符,他更加相信,那只斑斓猛虎的出现真的是上苍给他的预示,老天爷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将得到一枚虎符。
想到这儿,李建成站了起来,向门外喊了一声:“孙达!”门帘一撩,孙达走进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李建成问孙达,上回出城拣到的那只大虫呢?孙达一脸谦恭地道,已经剥了皮,正找城里最好的皮匠硝呢,这是殿下您吩咐过的。李建成接着问那个刺死大虫的汉子可曾救过来?孙达说,托太子爷您的福,已经从阎王爷那儿提溜回来了,这家伙也真是命大,两只虎爪落在肩膀上,都翻出骨头和筋来了,居然就没死透,臣给他敷了金创药,又让厨下熬了虎骨头汤调养,估计再过上两月就无大碍了。李建成问孙达可曾探问过那大汉的来历?办事一向精细的孙达还真的问过那人了,他将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李建成做了陈述。
这个人姓常名令官,是长安郊外常家庄人氏。自幼生得一副好力气,又跟村里一个归隐的教师爷习得些枪棒。家中有父母兄弟,还有一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守着几顷祖田,日子原本也能过得下去。不想同乡一位张乡绅看中了他家那几顷地的风水,想夺过来做墓地,使了许多法子巧取豪夺不成,便勾结做县丞的亲家,收买了一个判了死罪的盗贼,硬诬常家是其同伙,派了兵丁将他一家人都拿到狱中,只这常令官凭着一身武艺越墙逃走,在大雪中疾走躲避追捕,终于饿昏在地,才有了遇虎和杀虎这一节。
李建成听完这些情况,想起弟弟元吉当日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来——如果长林军里多几个像这刺虎汉子这样的壮士,他这个太子就可以夜夜睡踏实觉了,心里不由一动,吩咐孙达暗中派人去查查看,这个常令官说的是不是实话,人品如何。如果他说的不是假话,人品也靠得住,那就救人救到底,拿了他的仇家,把他一家老小从狱里放出来。孙达接受了这个指令,他明白太子是相中这个人了,现在东宫和秦府争着天下,缺的是能使枪弄棒的人,而收拾一个县丞对东宫来说,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孙达道:“太子爷,像是魏征魏大人来了。”李建成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来,门帘一撩,魏征和将军冯立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李建成上前一把抓住魏征的手,亲热地道:“玄成,你这是去哪儿了,我从两仪殿回来就四处寻你,可怎么也寻不到你的人影呀。”魏征回答道:“一得到尹国丈被撞进宫告状,皇上召众臣和秦王进宫的消息,我就和冯将军往陕东道行台去了。”李建成一向无大军权,这位冯将军是东宫阵营里不多的几位军事人才之一,为人憨直,不大会说话,魏征说罢,他一个劲地点头。
李建成这才明白魏征的意思,他是忧虑秦府抵制李渊的决定,放心不下,不由暗自赞叹魏征做事仔细。李建成问魏征道:“那你们发现了什么异兆吗?”魏征摇摇头:“守到天黑城里快禁夜了,陕东道行台官署里也没有一丁点异动。”李建成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