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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帕从海棠手中跌落,她问道:“爹爹,你这一辈子一共打了多少仗,自己能数得清吗?”侯君集回答说自己记不太清了,总有三百多次吧。
海棠悲伤地看着父亲道:“您在前朝就是闻名天下的虎将,枪刺刀砍箭射,让敌人在身上留下了几十处伤,可你一次也没被打倒,这一回怎么就被钱打倒了呢?”说完,海棠无比揪心地失声痛哭起来。侯君集心里难受,柔声说道:“孩子,你能听爹爹说说心里话吗?”海棠却只顾哭不说话。
侯君集自顾自地说道:“攻下丁节大寨的那一天,我们发现了那座隐秘的钱库,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银子。我让迟德立缴公,他当时对爹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现在爹爹是个将军,省吃俭用还能有些余力恤养飞虎军的孤老孤少,可爹爹是个清官,将来爹爹老到不能再当将军了,那些人怎么办?他们能指望谁呢?”
海棠又一次泣不成声。侯君集接着说道:“我在那间屋子里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也难过了一夜,最后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可是,你知道迈出这一步有多难!你爹我是已经死过那么多回的人,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可这一次,我心里好怕呀。如果因为贪污落罪而死,留下你一个人孤单单在这世上为我背负罪名,到了九泉之下我怎么能闭得上眼哪!”说到这里侯君集已经涕泪横流。
海棠大声哭泣着投入父亲的怀中,嘴里说道:“不,爹爹,我不恨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李恪将一根鱼竿挂在水塘之上,身边放着一壶酒,柴哲威站在他的身后。上了这次大当之后,蜀王府的势力遭到重挫,李恪也感到心灰意冷。失去那两个重要位子让他心痛,被人这么轻易地耍了则让他更加心痛,挫败感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已经连着七天躲在这里,不愿见从前那些朋友,因为他觉得,这种时候每一双看他的眼睛都饱含着耻笑和幸灾乐祸。
李恪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对柴哲威道:“哲威呀,我这艘船看来是要沉了,你再跟我混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替你写了封书信给程知节,让他在军中保你做个统军什么的,你就早些去吧,也好图个出身。令尊要避嫌,一直都不好提携你,这倒是个机会呀。”
柴哲威热泪盈眶跪下叩首:“殿下!这种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
李恪骂了他一声:“说什么傻话,难道要在我这棵枯树上吊死吗?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你不走,我可要赶你走了!”李恪说得十分认真,柴哲威无奈,站起身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池边只剩下李恪一个人,头发凌乱,神情无限萧瑟地望着那一池瘦水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李恪像是听到了什么,说道:“我说哲威,你怎么还没走?我的意思你难道还没有明白吗——”说着,他有些不高兴地回过头来一看,顿时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柴哲威,而是那日在马市上见过的云公子。酒肆一别后,李恪去马市寻过他三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不想今天他自己却出现了。
一曲奏完,李恪意犹未尽地问:“这是什么曲子?”云公子收起短笛说道:“是一首关于鹰王的赞歌。”李恪看着云公子问道:“你也喜欢鹰?”云公子答道:“是的,特别是喜欢雄鹰。有一次我在阴山上射伤了一只鹰王,它已经没力气飞上天空了,但仍然扑闪着翅膀顽强地跃向山巅,它的羽毛被树枝和山石刮得遍地都是,血迹洒满山坡。我追了它一天,终于在阴山绝顶看见了它,那里寸草不生,冰雪间只有一片雄鹰们的白骨。”
李恪听得十分动容,叹道:“它们将自己的死也选择得那么高贵?”云公子说道:“是啊,这正是我最景仰这些鸟中之王的地方。”李恪感慨地说:“我真羡慕它们,居然能得到你的景仰。”
云公子的目光落到了李恪脸上:“从前我也像景仰鹰一样景仰过你。你有着独一无二的高贵血统,还有着无比远大的抱负,你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你希望我能到你的府上来,和你一起做几件大事。可是现在呢?你连走出这蜀王府的勇气都没有了,难道你想将你那颗万丈雄心埋葬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吗——你给我起来!”说完他伸出手拉起李恪,大步朝门外走去。
李恪想要拒绝,说了声:“我不想出去,只想待在这儿——”却已经被对方拉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出了小院,守在院门口的安黑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走上前去想问什么,云公子喝道:“快去牵两匹马来,殿下要出王府去。”安黑虎一怔,几天来李恪一直足不出户,从权万纪到程怀亮再到柴哲威,谁来劝他也没有用。阖府的人都在担心心高气傲的李恪因为受不了这次打击而心生魔障,没想到这位云公子进去吹了一支曲子后,居然把他拽了出来。
安黑虎心头一喜,忙唤人备马。马牵来了,云公子脚尖连马镫都不点身子就飞上马背,看得出来他的骑术相当精湛,李恪看着他鼓励的目光,也终于跃上马鞍,一阵马蹄声响起,二人驰出府去。
他们穿过大街,路过侯府门前。那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上下一片喜庆,不断有人捧着礼单进出,侯府的家人也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伫马街角,望着这热闹的场面,李恪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嘴上嘟囔道:“人真是一种很势利的东西,我一时失势,那么多从前笼络我的人就都往这里跑了。”云公子看着李恪应了一句:“更可怕的不是失势,而是失去雄心!失去了雄心,你将失去一切!”
云公子的话对此时的李恪来说,有一些刺耳,一阵秋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咬咬牙,一挥鞭,胯下的坐骑疾驰而去,云公子打马紧紧追上。二人驰出城门,来到了乐游原上。临近黄昏的原野苍茫茫一片,李恪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李恪跳下马,向着落日眺望,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云公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请相信自己,你不会从此一蹶不振的!”
李恪转过脸久久地看着他,问道:“给我一个理由好吗?”云公子说:“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来重新树起勇气,那我只能给你找到一个理由:你是李恪,你的身上流着两朝天子的血,比鹰王的血统还尊贵,这够不够?”
李恪一怔,突然对着荒原大声地喊了起来:“我不会败的,永远不会——”云公子的眼中有泪光闪动,他将目光转向苍穹,突然喊道:“殿下,你看!”一只鹰出现在李恪的视线里,正伸展着矫健的翅翼,飞得好高好高。云公子说道:“在我的心里,你也是一只鹰,在你的前面没有飞不过去的高山。”
李恪露出一脸感动来,说道:“想不到你一个女孩子竟有这样的胸襟。”
云公子一愣:“你说什么?”李恪双眼注视着云公子道:“我说错了吗,第二次见面你和我喝酒时,我就看出了你是个女孩了,后来我派出了好几拨人去马市上打听,早就弄清你的身份,你是阿史那氏二汗突利的女儿阿史那云。”说着,李恪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伸手,摘下了“云公子”的方巾,一头乌发瀑布般泻了下来,“公子”清清楚楚地变成了一个美伦美奂的少女。
阿史那云脸色一变:“那你是不是要把我拿去献给你的父皇?”李恪一边欣赏眼前这异族少女美丽的容颜,一边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史那云道:“别忘了,我们阿史那部和你们大唐现在还是敌人。”李恪笑了一声,是那种大男孩对女孩子的笑,带着一脸柔情说道:“我更不会忘记你应该还是我的表妹。”
李恪这话倒真是没错,阿史那云的母亲淮南公主是隋朝帝室之女,和杨妃是姐妹,所以那日在马市上阿史那云一眼就从李恪腰间的玉佩辨出了对方的身份,因为她的母亲也给过她一块同样的玉佩,那是隋朝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身份点破,二人顿时没有了生分,坐在荒原上,一时有说不完的话。李恪心中的一些谜团也逐一解开。原来,这几年颉利一直在收拾那些对自己并不完全忠心的将领,这些人当中,突利就是他最想扳倒的一个。只是因为这位阿史那部的二汗人望太高,力量也比较强大,而一时无法达到目的。但随着别的部族首领不断被颉利换成自己的心腹,突利的处境日益危殆。特别是颉利攻下绥州后,故意开出天价赎金想激怒李世民,诱他来反攻,同时派出突利到绥州以南五十里布防,意在让突利和反击的唐军先打起来,好借李世民之刀排除异己,突利意识到了处境的危殆,情急之下,才派心腹花里儿和女儿去长安低价卖马,想以此吓退唐军,没想到无意间竟让李恪撞上了阿史那云。
李恪一脸诧异地道:“是你?你怎么来了?”云公子答道:“我不是说过我办完事情会来登门拜访吗?”说着云公子走上前拎起鱼竿,见上面连饵都没有挂,他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不挂饵?”李恪没精打采地道:“唉,事事不顺,被人当鱼钓了一回,还有什么心情挂饵钓鱼?”
云公子走到李恪对面坐下,取出一支在中原极少见的白色镶金短笛吹奏起来,笛子虽然短小,吹出的乐曲却十分高亢苍凉,像是从天穹深处传来的一般,直抵人的心扉。李恪很快被吸引住了,放下了酒杯,静静地听。
“这真是天意呀!”听完阿史那云的叙述,李恪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阿史那云的小手道:“你知道吗?我有鹰一样的雄心,也和这鹰一样孤独落寞。自从那片白云飞到我的身边,我才明白,从前那么多年的孤寂都是为了等待一颗跳着的心呀!”阿史那云脸一红,露出感动的神情:“其实你今天听到的曲子,我已经在草原上对着月亮吹奏过千百遍了,每一次都祈盼着南去的风把它带给你,不过,却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李恪急忙说道:“怎么能不爱听呢,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乐曲——”说完他久久地看着阿史那云,阿史那云垂下眼帘,脸上飞过一片红云,低声道:“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李恪痴痴地赞叹道:“你比我梦里的还美。”阿史那云羞赧得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李恪的眼睛。
直到天黑,李恪才和阿史那云回到王府门外,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霸气。一个家人迎上来接过二人手中的缰绳,家人的目光落在阿史那云的身上,吃了一惊,缰绳从手中落下。安黑虎从一旁走过来小声斥道:“看什么看,马都跑了。”家人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拔脚去追已经跑到十几丈外的马。
这时门口有一个肮脏的乞丐从台阶之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殿下。”安黑虎忙不迭地上去斥道:“快滚,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快走,想吃板子不是!”那乞丐却不顾安黑虎的阻拦冲到李恪跟前叩首道:“蜀王殿下,我是程蕴良呀!”
李恪定睛一看,脸上的表情立时大变,抬眼看了看门外的大街,压低声音对安黑虎吩咐道:“快,快将他带进府去。”安黑虎忙喊来两个家人把那乞丐拖上台阶,拽着进了府中,王府大门随即重重地闭上了。
乞丐被带进王府后院的一间厢房里,安黑虎让人端来些剩饭剩菜,乞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李恪安顿下阿史那云,便匆匆赶了过来,见到李恪,那乞丐忙扔下手中的碗,跪下来热泪盈眶地接连向李恪叩首。李恪又一次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已经确认对方就是程蕴良了,因为这个人是权万纪的同窗,当襄阳别驾走的就是蜀王府的路子,出京任职前,常和权万纪一起到府里来走动,和李恪十分地稔熟。
李恪一脸奇怪地问:“程蕴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程蕴良含着眼泪道:“下官这一路隐名埋姓,是乞讨来到长安的,当然变了模样!”李恪又问道:“你不是已经覆舟罹难了吗?”程蕴良落下泪来:“下官那是诈死!”
接着,程蕴良哭诉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侯君集打下丁节大寨后,程蕴良在清点缴获的敌军账目时,发现存在钱库中的百万两白银下落不明。经过暗访,他发现破寨当日是侯君集的义子迟德立接管的钱库,就密写了一道奏章向皇帝奏明此事,不想奏章落入侯君集手中,侯君集勃然大怒,令迟德立将程蕴良软禁。程蕴良又写了一封奏章想买通守卒送走,事情再次败露,迟德立便将他囚在一艘船上。正好来了洪水,船被掀翻。程蕴良督过河工,有一身好水性,顺流而下,拣回了一条性命。上岸后,他思量荆襄间遍地都是侯氏旧部,恐身遭不测,就将衣服官牒套在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