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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守住小店,我也不会嫁守小店的男人”,二姐幼娟比较温驯,她课余时间时时守在我已有近百年历史的洗衣店,她收取最低时薪,一边听耳机一边哼歌。
洗衣店在旧区角落位置,老大的中英文红漆标志“洁如新”,Brand New、由太公创办,留到我们这一代,历史悠久。
本来只是小小一间两层高木屋,上居下铺,市政府历史博物馆里有我们王家铺子的发黄旧照片,太公与儿孙及伙计蹲在门口,给外国记者拍摄。
轮到祖父,王家做出成绩来,华侨靠的不外是勤同俭,不怕辛苦不怕脏。
传说是这样的:一位住在山上的银行大班夫人自巴黎置回一件晚礼服,预备在新市长就职晚会中穿着,一心要艳压群芳。
不料被女佣熨焦了一角,且是胸前,十分碍眼。
那位基尼斯太太颇算大方,并无责罚女仆,但是女仆内疚,拿着衣服,四处找人织补。
人家同情她,对她说:“你到王家洁如新去试一试,店里有位老太太,擅织补,鬼斧神功。”
那老太太,指我家曾祖母,当时已有七十多岁,可是精神伙矍鑠。
她看到了晚服,笑笑说:“放下吧,明早来取。”
当天晚上,不知老人家用出什么手段,织好了那块杯口大小破洞,又把袍子熨得滑不溜手,挂在店堂,等女仆来取。
女仆忐忑地进门,哗一声叫出来,那件袍子宝光燦爛,完好如新,她泪盈于睫,不停道谢。
她问手工价钱,曾祖母微笑,“五角。”并没有抬价。
女仆朝老人深深鞠躬,“祝你王家多子多孙,添福添寿。”
女仆欢天喜地与司机一起离去。
据祖父说,过了几天,基尼斯夫人亲自来道谢,并且与王家诸人合照,签名送上放大照片。
祖父把照片挂在店中,说了奇怪,不久小店便客似云来,福特汽车摆满门口,仆人家僮把衣服一堆堆捧进。
不久基尼斯先生帮王家作贷款担保,祖父把木屋改建成三层坚固砖屋,仍然上居下铺。
后来,祖父遗憾地说:“打会议了。”
他说的是二次大战,大伯从军,到荷兰打退纳粹德军,获银星英勇勋章,回来后,把勋章镶好挂店里,一些小混混走进店来,本想找麻烦,一见银星,悄然而退云云。
小时候我听到这些故事,十分兴奋,一年级做Show and Tell,向老师与同学展示该枚银星,惹来哗哗声。
大伯随即考进大学医科,苦读七年,成为外科医生,他娶妻生子,搬到西区居住,不不,大伯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他只是不喜欢洗衣店。
他喃喃说:“洋人说我们吐口水喷湿熨衣服。”
曾祖父母均活到近百岁才辞世。
祖父母略差,只活了八十出头,大伯觉得与饮食有关:“草根树皮糙米番薯最有益。”
爸爸是幼子,他安份留守洗衣店。
王家铺子在市内几乎成为传奇,但凡华人有什么集会,习惯约好在洁如新门口出发,我们自小在楼上窗口见过不少游行活动。
今日,洗衣店科技花,半自动,开了机器,放进药水,电脑调较速度,很少出错,水准划一,洗到洁如新,那其实是不可能,但,效果令顾客满意就是了。
熨上衣更比从前简单,套在一架直立T型蒸气熨衣器,呼一声,袖子与衣身如吹气般膨胀,三分钟就有型有款。
但是,人还是得守在店里,力不到不为财。
小店发不了大财,但生意总归是生意,两个姐姐与我都读到大学毕业,大姐长娟,那个说永不嫁守小店的嚣张女,今年已三十出头,是所谓大龄小姐,她是执业会计师,工作时间比洗衣店还长。
二姐幼娟新闻系毕业后往东岸工作,她很快成为国家电视新闻台之花,幼娟英法语流利,可是中文十分普通,只会说:“呵谢谢”,“我要炒饭不要饺子”,“太过份了,神经病”等语,她是洋童。
我,我是第三子,我叫王志一,我在大学教历史,一有时间,就坐在洗衣店帮父母做生意。
妈妈有时怪痛惜,“大材小用。”
可是没有这片小店,哪里有我们这群人才。
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妹明娟问我:“志一,太公可曾建过铁路?”
“我想不,他抵埠时仿佛只有十四岁。”
“他有付人头税吗?”
“我们猜想他是偷渡客,没有身份。”
“如何偷渡?”
“或者从美国旧金山入境。”
“故事可歌可泣。”
“移民故事一定悲切,有谁在本家耽得下去会得离乡别井面对未知数。”
“不但勇敢,而且凶悍。”
“是呀,一句英文也不会,胆敢在这块新大陆生活。”
大家沉默下来。
终于明娟问:“店里生意好吗?”
我笑说:“你爸早把股份卖给我爸,小店与你无关。”
明娟说:“小店生财有道。”
“哪里比得上你们。”
“什么你们我们,再用这口气就打你。”
明娟说:“你们三姐弟还未有密友?”
我答:“大姐与二姐的男朋友均是西夏人,不好公开。”
“西人也无所谓。”
“爸妈不是这样想,我见过大姐的麦可,浑身是毛,闲时喜爬山打鱼、开快车,像野人。”
“他也是会计师吧。”
我说:“不,他是公司法律师,爸最讨厌律师,嫌他们奸诈。”
明娟说:“糟,我男友亦是律师。”
“我爸又不是你爸。”
“你呢,志一,你可有女友?”
我笑而不答,就算有,也不能随便公开。
老妈的声音在后传来:“志一,要华女,记住,籍贯不拘,一定要同文同种。”
我仍然不出声,谁敢肯定。
妈继续说:“志一,同幼娟说一声,三楼的房客仿佛做了二房东把另一间房租给三房客。”
我笑,“真复杂,不过想省几文。”
“租约订明不许分租。”
我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只要他准时交租便可。”
“志一,你别太大方。”
“也许只是亲戚或是朋友。”
“找长娟的男友问一问法律程序。”
“是,妈妈。”
“你替我把价目表改一改,每项加百分之三。”
“又涨价?去年才改过。”
“已经比街坊便宜,没办法,水电都上涨,羊毛出自羊身。”
我回答:“我先到附近店铺格价。”
明娟诧异,“你那么认真,志一,做洗衣店似做银行。”
我答:“任何行业,如想赚钱,都不可托大。”
“佩服佩服。”
第二天,我把别人的价格表取回,正在查阅,玻璃门叮一响,有人进来。
我抬头,先看到一件香奈儿蛋黄格子短上衣,然后是一个哭丧着脸的年轻女子。
我轻轻问:“我能帮你什么?”
她这样说:“我到酒吧喝了两杯,懵然不觉,尽兴而返,第二早发觉外套上有香奈儿标志的两粒钮扣被人割去。”
“呵,这么厉害。”我耸然动容。
“大衣极贵,我唯一的一件,”她沮丧,“我的招牌。”
我不禁微笑,她的名字叫香奈儿?
我取过外套看,钮扣被剪去之处十分整齐,是熟手所为。
“听说是一群吉卜赛人,四处到名店剪钮扣,再转售给冒牌厂家仿造。”
我意外,“竟有这种营生。”
“名店警惕,他们便到餐馆酒吧人多之处下手。”
我告诉她:‘本店没有这种钮扣。“
“怎么办?”她好不失望。
这时我发觉她戴着一副同牌子耳环。
我示意她取下耳环,我翻转细看,“你愿意牺牲耳环吗?”
她很聪明,“把它们改为钮扣?”
我说:“试一试,你去喝杯咖啡,一小时后回来。”
她十分高兴,“小哥,谢谢你。”
我上楼去拿电焊棒,在楼梯碰到三楼的房客汪太太。
汪太太说:“志一,我家来了客人,改天介绍你认识。”
我答:“好呀。”
取了工具下楼,我把耳环改成钮扣,请妈妈订上,妈妈顺便把外套熨一熨,脱线部位缝好。
她说:“这一件上衣,与一套洗衣干衣机同价,不可思议。”
我说:“太贵了。”
“上星期人客取来一件米白色的同牌子晚装。”
父亲在店后出来,“太太,请来看账簿。”
这时大块头麦可出现,“志一,长娟说你爸妈找我?”
“是,他们在店后,有事与你商量。”
麦可走进里边。
女客回来了,她看到外衣,下巴落下,低声惊呼:“完好如新。”
她立刻穿上,在镜前顾盼。
一般女子的欢乐与悲伤都比较肤浅。
“谢谢谢谢,小哥,我欠你多少?”
我看看价目表:“十五元。”
“啊,小哥,你真老实。”
我微笑,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另赏了我五十大元,“与女朋友看场电影。”
我向她道谢,她欢天喜地走了。
麦可与爸出来,爸大声说:“原来我们也是违法者,这幢房子根本不允分租。”
有这种事,看样子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全部不及格。
麦可说:“我代你们到物业部申请合法分租。”
“谢谢你,麦可。”
“目前你们不宜向租客提出抗议。”
“明白。”母亲颇为无奈。
麦可说:“我查过,那三房客只是一个独身女性。”
父亲赞他:“你做事十分周详。”
麦可福至心灵,立刻答:“长娟吩咐,我不敢怠慢。”
我送他到门口。
麦可问:“你见过那女子没有?”
我摇头,“什么事?”
“近日有许多年轻华裔女性用旅游证件入境,逾期居留。”
“啊,别让爸妈知道。”
“最好大家都暂时佯装不知。”
“她叫什么名字?”
“叫阮津。”他什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麦可你真能干。”连我都赞他。
他走了,我还有一节课,连忙驾驶小小伟士牌机车往大学。
回来看见老爸坐在店后吃咖喱鸡饭,不禁恻然,爸大半生就此度过:平顶头布衫布鞋,起早落黑,坚守小店,一星期七日开门,公众假期无休,只在农历年放两日假,今年猪年,他的本命年,已是华人口中的花甲老翁。
他说:“年龄对有家庭与子女的人来说根本无所谓,健康才最重要。”
我说:“谁做咖喱鸡?”
“汪太太拿来,我帮你盛一碗。”
“汪太太怎么说?”
“她说表妹来学英语,三个月就走。”
“你相信吗?”
爸答:“早已经三个月了。”
咖喱鸡落足工本,有我爱吃的原只小洋葱。
“有女朋友没,我们等急了。”
我陪笑,这种事急不来。
“助教阿敏达呢,她上次来喝过茶。”
“老妈嫌她包头巾,信的是‘阿拉阿拉’,况且人家已经订婚。”
“咏仪与翠图呢?”
“咏仪已回香港发展,翠图是富家千金,我不想高攀,她们都是普通朋友。”
“太挑剔了,我与你妈由家长安排见三次面就结婚。”
我微笑,盲婚有好处:先婚后友,相敬如宾。
“有什么好笑?”
“那多尴尬。”
“我们等急了,我们想抱孙子。”
“长娟应先结婚。”
老妈问:“有谁见过我们的三房客?”
我与爸都摇头。
那一天,像所有一天,父母早睡,他们也早起,七时已在店里操作,八时开门,许多上班男女会一早交上衣物,然后下班来取。
客人在家时只洗毛衣床单,工作忙碌,腾不出时间做洗熨,每天匆忙地赶赶赶。
父母生活像乡下人,他们甚至不用手机电话,电脑账目程序由我设计,只我一人会用。
我从没见过那样生活简约的夫妇,妈妈的口头禅是“都有了,不需要”,但是她也是我见过最开心的中老年太太。
店里几年前本来有只自来猫阿虎,后来遭到车祸丧生,老妈十分伤心,“领一只新的”,“不,太难过了”,连宠物都拒养。
每年我们把客人遗弃的衣物收拾出来捐到救世军,老妈感慨良多:“这套西装属于一个独臂老人,不知是否已经不在人世”,“那袭婚纱放在我们店里已经三年,恐怕已无纪念价值”,从衣物里她看到许多沧桑。
“该套凯斯咪毛衣也无人认领,电话打过去只说号码已经取消”……
大部分是熟客,有客人自西区与东区过来光顾,十分荣幸。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好,那时流行西装笔挺,连学生校服都拿来洗熨,今日,时髦衣物都又破又皱,新的像旧,旧的如新,尤其时兴迷彩军装,全部打补丁,在家放进洗衣机便可。
但是生意还是不错,有一户人家,只用每平方寸五百条线的白色埃及纯棉床单,交给我们洗熨,那位太太,据说没有别的嗜好,衣着朴素,可是,天天要换床单。
为他们服务之前,根本不知世有那么多怪人。
人客还把各式各样的杂物遗忘在袋内:手提电话、数码相机、POD、钞票、车匙、门匙、首饰、地址簿、信件、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