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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容我悲哀荒谬处境,这个字妙不可言,可不就是像一跤摔进屎坑里。
“对不起,志一,原来想帮你,反而害了你。”
“幼娟,我想你知道,此事与你完全无关,我永远爱你,二姐。”
“我也爱你小志,”幼娟忽然问:“你恨她吗?”
“不,我不恨她,我不愤怒,我也不伤心,我不想再提起她。”
幼娟说:“很好,我为你骄傲,乌利奥与我会在暑假回来,届时,我们将宣布订婚。”
“恭喜你俩。”
我的心忽然明澄,接着一段日子,只管低头努力教书。
我告诉学生:“学校有一笔经费,供我们旅游兼增广见闻,当然要写报告,图文并茂,这次旅程,为期三个星期,暑假出发,有几个选择。”
学生已经跳起来欢叫。
“我们可以走马可波罗的丝路,也可选择狮心王李察率领十字军东征到君士坦丁堡。”
“走成吉思汗西征之路不是更好?”
“跟拿破仑打莫斯科!”
议论纷分:“郑和下西洋。”
“威京人乘船员到葡萄牙之地即加拿大大西洋省份。”
“南极之旅,不,北极!”
“太兴奋了,不如跟亚历山大大帝一起走。”
我轻轻说:“请各位现实一点。”
“报告可否寄到国家地理杂志。”
“大可三人一组,分别行动。”
“太危险了。”
“你身上带卫星追踪仪不就行了。”
忽然有人想起我,“王老师,你觉得哪条路线最好?”
我想一想,“五千年前亚洲人经过阿拉斯加陆桥抵达北美,一直流徙到南美演变成印第安人。”
同学们静默。
过一会他们说:“这好假人类学的工作”,“太艰苦了”,“我不去南美原始丛林”……
我说:“开会吧,投票决定。”
带学生长途旅行真是逃避最佳方法。
我终于拱到一间海旁耶鲁镇货仓改建的公寓,身边有一点钱剩,付出订洋,搬了出来。
我邀请家人到新居参观,老父大吃一惊,“钢筋水泥都露在外头,这可怎么住?”
长娟笑,“流行这个样式。”
小伊安最高兴,到处爬,被我捉住,他哈哈笑,真是个健康快乐的小儿。
“今日下雨当然暗些,太阳一出来就好。”
“志一,但愿你安居乐业,有空常回家来看看。”
老好洗洁如新洗衣店。
百年多年华人打了井水把矿工及铁路工的脏衣服逐件洗净,苦干服侍苦工,那样挣扎下来,到了第五代,不知恁地,忽然娇纵,为着私情,六亲不认,我羞惭无比。
大块头问:“听说你要带学生走历史道路?”
我点点头。
“不如走华工血泪之路,自广州出发,一路经旧金山……”
我摇头,“太凄苦了。”
大块头笑着把儿子放在肩膀上,小儿伸手抓灯泡。
我过了极其寂寥的一个春季。
周末回家帮忙,碰到老金,他说他打算关掉快餐店回乡娶妻。
听他吹牛是件乐事,一瓶啤酒一把花生,他能说上半天。
他忽然告诉我:“你们从前的三房客阮小姐,为居留权烦恼,想找人假结婚,我本想自告奋勇,后来,听说她有一个孩子,出身又不正经,这才作罢,她愿意付一万美金呢。”
我十分震荡,人人都知道的事,只除了我。
“后来,不知怎样搬走了,听说嫁了人,住在新加坡。”
我脱口问:“你怎么知道?”
“酒吧的咪咪告诉我。”
“是原先那音野狼酒吧吗?”
老金嘻嘻笑,“不,叫紫洋葱。”
我不出声,那群卖笑女转来转去找新挖金地。
他瞎七搭八地说:“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祝你心想事成。”
我知道紫洋葱在何处,它门外最近才发生枪击事件,因此名声大噪。
那天晚上我去找咪咪。
紫洋葱生意并不是太好。
不久咪咪来了,她托着一大瓶汽酒,叫我付三百元,收了现金,她问:“你有什么事?”
“你是芝芝的朋友?”
“哪个芝芝?”她明知故问。
“华女,从前在野狼酒吧任职。”
“她带着女儿嫁到新加坡,听说丈夫待她不错。”
“你有地址电话吗?”
“我只不过听人说起,小哥,芝芝已经嫁人,你也不用打扰她了,是不是。”
我点头,“你说得很对。”
“你寂寞?我陪你。”
我再付她小费,站起离去。
真多余,根本不应再来打听,可是,又说不出留恋,我黯然伤神。
一星期后,学生们决定效法北美祖先自欧陆乘船到北美移民东岸之路,其中一项壮举是租一艘机动帆船渡过大西洋,行程不算远,可是风大浪大,也够凄凉。
对现代城市人来说,三天不洗澡,已是吃苦极限,只有十二名学生愿意随团聚出发,可笑的是女生比男生多。
在船舱内我们吃薯糊及砖头似硬面包,喝清水,晚上睡两呎宽木板床,“似奴隶船”,“不,像集中营”,“老师乘机复仇”,“先驱拓荒者真苦”,“文明进步仿佛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有了互联网才有文明”,大家都忍耐下来。
年轻人真有一套,背囊里收着咖啡与奶粉,收音机及随身听,不有家长叮嘱他们事的常用药品,其实甲板上船长室里应有尽有,随时可以与陆地联络。
“先祖真勇敢”,这是真的,离开家乡,前往新大陆垦荒,前途茫茫全属未知,但是抱着无限希望,只图吃饱穿暖,以及子孙可以过更好生活。
我躺绳床上读书,船长找我。
“王,明天要在圣罗伦斯河口撇下你们,彼时所有船长都如此无良,任由新移民自生自灭。”
水手丢下一袋面粉给我们,笑着摆手,“真的吃不消,打九一一紧急电话,警察会来救你们。”
同学们挥舞拳头,“永不!”
走到傍晚,饥肠辘辘,我的手臂因误触毒藤又红又肿,痕痒不已,只觉背囊越来越重。
正在叫苦,忽然抬头,看到天空一片紫色,太阳西下,照得湖面像一面镜子般亮丽,先祖走到此处,也一定看到同样美丽景色,得到安慰及鼓励。
有同学跳下水去后捉鱼,我忽然心底明澄,不再怨恨。
“谁会杀鱼?”
时势造英雄,大家都拔出刀子。
我掏出打火机点火,烧红石头,把面粉和水做糊,浇在石块上,烧成饼块,那边的鳟鱼也都烤熟,香闻十里,我们像野人般大嚼。
大家吃饱躺下,“谁愿意继续行程?”全体举手。
“好极了。”我说。
这时我身边的电话响起,我听了一会,那时大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她说了几句,我听在耳里,“明白吗,立刻回家”,我回:“是。”
我收起电话,叫队长过来,“区新明,”我低声说:“我有急事要返回文明,由你带队继续前进。”
“王老师,什么事?”
我轻轻答:“家母突然辞世。”
“哎呀。”
是,大姐告诉我,昨夜母亲临睡之前抱怨呼吸不太畅顺,可是第二天,还是一早起来招呼客人,熟客进门,没见到她,“王太太”他找她,发觉她倒卧在柜台后,他急急报警,并且为她做呼吸急救,但母亲已气息全无。
送到医院,宣布死亡。
我默不作声抄小路回市镇,接着到飞机场购买飞机票回西岸的家。
家人都来飞机场接我,无人流泪,事情太过突然,一时还未进入心脑,大家缄默无言,大块头与我紧紧拥抱。
我哑声问:“爸呢?”
“在家。”
“那怎么可以。”
“小伊安陪着他。”
回到家,一推开门,我忽然明白,从今以后,余生,我都见不到母亲了,天不假年,她只得五十八岁,自这一日开始,我成为孤儿。
我忽然心胸翳痛,如万箭穿心,我向前一跌,跪倒在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只听到小外甥抱着我痛哭,大人拉都拉不开。
我说:“哎呀,舅舅不中用。”我再也压抑不住,捶胸号啕大哭。
俩个姐夫架住我,“你是家里男人,志一,快别这样。”
我哭诉:“不,不,我做不到节哀顺变,我不服气,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决不顺从,我要跟我妈妈走。”我变成一个小小孩,拉着姐姐不放。
大姐叹气,“一日母亲有事外出,三岁的他午睡醒来不见了妈妈,也是这样吵。”
我站起来,“妈妈在何处,我要去找妈妈。”
幼娟走过来,嗖地出手,给我一巴掌。
我掩着脸,怔怔坐下。
“一向最烦是你!”她骂我。
老父蹒跚下楼,“志一回来了吗?”
他刹那间变成老人,跌撞着抓住我们。
乌利奥说:“爸,我们都在这里。”
接着一个星期,日子不知是怎么过的。
隔壁快餐店老板老金义助王家,每天安排膳食,亲手做清淡粥面端过来。
汪先生汪太太也从农场赶回致意。
汪太太一直抹眼泪,“真是的”,她尽说这三个字。
我们三姐弟无言垂头。
“真是的,”汪太太想说下去,可是词穷,参加了仪式,便告辞了。
我们不愿脱下黑衣。
小伊安不再哭闹,又开始跑来跑去,我握住她小手,他朝我身后指:“NaNa;”他一向这样叫外婆,我转头看去,“你看到外婆?”
小伊安眼大眼睛,我站起问:“妈,你为什么不睬我?我不会再惹你生气。”
幼娟将回美国,她不愿走,半夜,她搂紧我饮泣,“妈妈不喜我们嫁白人。”
“不会的,”我安慰她:“妈妈很喜欢大块头与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
“志一,自母亲辞世后我体内似是有什么随她而去,我深知,以后有再快乐的事发生,我也笑不出来。”
“你知道,我们的确由她体内一枚卵子孕育。”
幼娟呜呜作声,像只小猫。
我俩至今才知道伤心何解。
失去阮津之际我以为那就是天地变色了,不,还有更大的惨事在后头。
人生真是苦难。
我说:“过十年八载也许会好过一些。”
“不,”幼娟绝望地告诉我:“我有一个朋友,她母亲辞世已经十五年,至今与她喝咖啡,她好端端会潸然泪下,只因想起母亲。”
“你的朋友特别重感情。”
乌利奥敲门进来,“我找未婚妻。”
他穿着一件宽大白衬衫,金发闪闪,正如阮津所说,他长得那样俊美,看上去像文艺复兴画中的天使,我希望母亲会喜欢他。
他带幼娟离去。
过几日,父亲告诉我,“廿多年未曾还乡,我想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想去散心,“我们是淅江人吧。”
父亲点头,“一个叫镇海的小地方,据说发展得不错。”
“小心饮食及钱财,有人教你种金钱树,千万不要相信。”
“你母亲往日也如此叮嘱我。”
父子不胜唏嘘。
“这阵子听见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唉,真不相信她已经去了。”
我把父亲送到飞机场,“到了上海,立刻给我电话。”
小店交给我了。
他在门前凝视良久,“洁如新,志一,你可知为什么叫洁如新?”
“因为保证客人会得满意。”
“一次太太公被朋友拉到教会,看到教友受洗,众信徒在唱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是‘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他觉得很感动,回来把王记洗衣店改名洁如新。”
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那间教学还在吗?”
“就是市中心的宣道会。”
我与长娟送他到飞机场。
长娟关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爸,若有人向你提亲,记得一口回绝。”
我全然没想到这件事,大姐好不细心。
长娟轻轻跟我说:“在你我眼中,他是老父,在别人眼中,他是金打护照的靠山。”
“我没想到。”
长娟答:“你怎知人间险恶。”
我噤声。
她接着说:“这片小店,交给你了,我与大块头对小店不是没有感情,但是我们有工作,不能兼顾。”
我伸手开启自动衣架,一排排衣物缓缓转动,我说:“像不像人生?”
“你是哲学家,也不适合看店。”
“妈爸妈生了三名不肖子。”
“爸打算退休,店怎么办?”
“有位姓申的韩裔太太想我们把店顶给她,记得吗?”
“汪太太也曾经打听过。”
“还有老金也十分感兴趣。”
“连三层楼一起卖掉可是?”
我羞愧;“姐弟一直商议变卖祖业,太过不孝。”
“争产才是不孝。”
“百年老店,怎么舍得。”
“那么,请伙计代劳。”
“我们从详计议。”
店门重开,客人纷纷问候致哀。
老金带着啤酒与花生米来游说:“你们三姐弟连两个老外都是读书人,把祖业推来推去,不如转让给我。”
我说:“家父不入返转,仍是店主,主样吧,你不如到我店来做职员。”
“我不做伙计,我一向是老板。”
“为什么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