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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
邵容说:“经过那么多事,她不但没有褪色,反而更加鲜活。”
老金说:“是有这种女子的。”
我的喉咙忽然哑浊,“是她。”
邵容说:“王志一,你为她真是吃尽哑巴亏。”
我把双手乱摇,“不,不--”
“什么地方不好去,”老金诧异,“她又要回到本市。”
“也许她要做给志一看。”
老金说:“不,她可能觉得在洗衣店的日子最好,所以又回来。”
“不怕王志一难堪?”
老金微笑,“照一般男人行径,王志一早该结婚生子乘二,况且她光明正大购下洗衣店。”
“倒要多谢她,否则洗衣店也许变成家具店,或是内衣店。”
“说不定。”
“王志一,”邵容问:“你可打算去看她,我可代约。”
我拒绝:“茫茫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邵容忽然用拜伦的诗句:“‘如果我再见到你,隔了多年,我如何招呼,以沉默及眼泪’。”
老金推女伴一下,“你讲什么,小哥才不会哭。”
我镇静地回答:“老金讲得对,知我者金矿也。”
那天傍晚,我把车子驶到洗衣店对街停好。
我很少自街上看进店里,我从前却日日自店里看外边世界。
她把玻璃换过了,现在的茶色玻璃并不透明,楼上的窗框与窗帘也换过,用欧洲木百叶帘,整幢百年老屋时髦起来。
她可是在店内,她是否坐在母亲以往时时坐的位置。
--你回来了。
你喜欢这片小店,为什么?
我缓缓走近,站在一边,我知道这种单方向玻璃,里头看出来,一切都很清晰。
这是有人客推门进去,我看到一个少女坐在柜台,约十七八岁,看样子是职员。
店里陈设与前一模一样,连福禄寿三尊廉价瓷像都放在价目表上,只不过替它们洗刷过了,
闪闪生光。
收银机边放着一瓶水仙花。
我只看到这些,店门合拢。
我闻到肥皂粉及浆粉气息,混合着干洗化学品独有的汽油味。
一个世纪像是过去了,我转身回到车内,前尘往事,不堪回忆,事实才一年多些。
这一年叫我老了十年。
年纪大了一点之后,往往对从前所作所为诧异,那真是我做的吗,勇气与力气自何而来,为什么要那样做,受何人何物驱使?
我伏在驾驶盘上良久。
一名管理员走近,“先生,此处只准停车十五分钟。”
她不在,我没有看见她。
会议室空气像是呆滞不动,各同事忽然穿起西服,变得满腹经纶,滔滔不绝,谈十五年计划,一定有把握将大学提升到国际水准。
十五年,那时你我会在什么地方?
南极洲说不定已融化一半,那会令全世界水平线上升十多公尺,即二层楼高,所有沿岸大都会都可能浸泡水里……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学长朝我使一个眼色,我知是我发表言论的时候,总得说几句话吧。
我轻轻清一清喉咙,这样说:“以传媒的报道作为统计的基础,从之发展点线面,从当中获取中庸之道,这可能是第一次用人为方式,管制学术,大家要注意,教学主体思想在乎精益求精,不可忽视。”
连我自己都没听懂说什么,但是学长十分欣赏,“王志一君有远见。”
学术会议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不懂说人家听不懂的话,最好不要说话。
呆坐九十分钟后散场,走出会议厅,大家又回到现实世界:“试卷准备好没有?”
忽然矛头指向我:“志一君拟试题最容易,大不了出一题:试讨论并举例证明第三次世界大战对全球社会、文明及政治的影响,哈哈哈。”
我不出声,这的确是个好题目。
“或是欧洲竹叶国殖民政府的利弊,特别注意西、葡、英、语在五大洲于十七至十九世纪的发展,嘻嘻嘻。”
我已走远。
我为什么要同他们争论,我们都是无能之辈,所以才耽在学校里教书,若有本事,早就创业发明去矣。
回到家中,我花了整个小时在网上付清账单,并且找到自己的月结单。
我终于自立。
傍晚,我又开车到洁如新。
看到客人把衬衫递入门槽内,有人说:“老店开到七点,有时看见灯光,敲门,王太太会笑着开门。”
呵他们还记得妈妈。
“今日做生意的人不那么死心眼了。”
死心眼,这个词真传神。
“总之功夫维持水准我们便会继续光顾。”
“好笑是别家一见凯斯咪上污渍便会说;‘你们去洁如新试一试’。”
“是呀,招牌做出来就是这点好,罗布街那家已转为自动洗衣场。”
“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家没有洗衣机。”
话题转上:“你见过新店主没有?”
“听说是个美女。”
“从前,我有个表叔,在香港做买办,退休时带回一张油画,上边是一个撑艇的美丽蛋家女,我当时想,哪里有这样好看的女子,不过是画家的想像,那日蓦然见到店主苏小姐,哎呀一声,这不就是那画中人,原来是真的!”
她现在叫自己苏小姐。
我停车时间恐怕也到了,正想驶走,忽然看到有人自楼梯下楼,此刻她在梯口也装了一幢铁闸,我看到刀开启铁门走出来。
她穿一条白色通花裙,身形窈窕,额上结一条丝巾当头箍,举手投足,在我眼中,优美无比。
我心跳加速,忽然之间整个人软化,像是一堆烂呢似塌下,伏在驾驶盘上动也不动。
她没有看见我,她往市场方向走去。
我没有流泪,我缓缓驾车离去。
第二天校务处同事叫住我,“志一,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
“志一,昨天有人来打听你。”
我一怔,不已经与小棋分手,还有谁要作侦探。
“是男是女?”
“是个极之漂亮的陌生年轻女子,华裔,二十一二岁左右,穿白色麻纱米通裙。”
我微笑,阮津,她看上去年轻,实际不止那个岁数。
“她像杂志上模特儿,她问王志一是否仍在本校教历史。”
唉,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又问:你结婚或订婚没有。”
“你怎样回答?”
同事答:“你仍然是王老五。”
“她可有留下电话地址?”
“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是关于一只古老的摆陀钟,希望你可以出售,王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像一篇爱嘉爱伦坡的小说?”
我反感,“才不是,爱伦坡小说都黑色恐怖。”
“钟,告密的心,嘀嗒嘀嗒。”
“谢谢你,贺小姐。”
在大学里,连学生在内,每个人都是先生小姐,即使很生气之际,我也会这样说:“刘先生,使我意外一次:请用心。”
那只钟,她忘不了那只钟。
她希望一切永远不变,像我们王家老店,不论外头世界如何:联邦宣布成立,铁路贯通东西两岸,大萧条,一次大战,二次大战,盟军胜利,华侨抬头……那只钟嘀嗒工作,日出日落,混沌与天地同寿。
日子再艰难,王妈妈守店堂,每到时候,香喷喷饭菜捧出,粗糙也许,但大块肉大条鱼,还有鲜鸡汤,孩子们写功课,吵嘴,陆续长大,同王妈妈说:不愿守在小店里。
但是饱经离乱的女子却向往温暖丰实稳如磐石的小店,连老钟也最好归位,伴着她证实,过去坎坷一去不回。
不得回这只钟,是一种遗憾。
她到大学是找那只钟,不是王志一。
如果王志一未婚,独身,那只钟比较容易得回,如果王志一已婚,那王太太一声怒喝:“什么地方来的妖精至今还想勾三搭四,杀无赦”,钟如何给她?
我回家,把钟包装妥当,叫专递公司送上。
啊,是,那把红木界尺也一并赠她。
一星期后,贺小姐给我一封信。
“那位苏小姐亲手送来,叫我给你。”
信里头是一张银行本票,我把款子转赠到宣明会,真好,非洲苏丹某镇将多一口清水井,村民得益匪浅,收据,我会寄还给她。
贺小姐问:“你与画中人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你们是笔友吗。”
我问:“今日开什么会议?”
“全在你电子手帐上。”她笑嘻嘻。
“谢谢你,贺小姐。”
她心痒难搔,像是读一本小说,最后两章被人撕去,她不知答案如何,既紧张又好奇,还带一丝遗憾。
我不可能满足她的好奇心,不因为我不知结局,而是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喜欢那结局。
我在教员室拟试题,大英帝国争取民主过程,罗马帝国兴亡史给后代带来何种影响,二次大战有何种成因……
有同事说:“真累,我早上不起想来。”
另一人说:“那还算人之常情,我往往不知起来干什么;可以做的都努力做了,也不能做得更好,自问也不会更进步,孩子们已长大,不再需要我,老伴与我数十年相敬如冰,无话可说,现在长眠不起,也是时候了,还醒来作甚。”
是重复又繁重的生活压力叫他们生厌吧。
我假装听不见。
为人师表,连发表这种厌世牢骚的资格也无。
“考试完毕放暑假,今年往何处度假?”
“整家人挤在酒店内每朝争用卫生间比在家还惨,你要购物,他要观光,争个不已,这叫假期?”
我微笑,人到中年,阳光不再照耀他们,危机顿现,可怜。
这是,任何一个年轻漂亮女学生的出现,都是生机,使他们会轻易跌入泥沼。
老金穿着无袖上衫来找我,身段健硕,精神奕奕。
他四处浏览风光:“夏色无边。”
“当心我告诉邵女士。”
“她知道我忠于她。”
“真奇怪你会愿意死心塌地敬爱邵容。”
“人总知好歹。”
“找我有什么事?”
“你见过阮津,听她口气,你们好像有一线生机。”
我摇摇头,“不会了,受伤太深,我几乎不见一半天灵盖。”
“讲清楚也好。”
“我不求得到答案。”
“下月一号我与邵容在市政府注册处正式结婚,你是证婚人,届时你出席,顺理成章看到阮津。”
“我不出席。”
“你会原谅自己吗,你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老金说得对,我会惭愧,我应该做他们的证婚人,他们没有其他亲友,我义不容辞。
“还有一件事,小哥,我此刻打理一间宴会食物公司,不设铺面,网了联络,利润较佳。”
他又回到老本行。
“我找回从前一班伙计合作,邵容帮我打理账簿,进度理想,小哥,两人胜一人。”
我点点头。
“别紧张,我会通知她你将出现,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他确是好心人。
“邵容的家长会来观礼否?”
“老实说,”老金黯然,“邵家不喜欢我这个粗人,至今没有他们回音。”
未能爱屋及乌,多么可惜。
我拍打老金肩膀。
我试穿唯一西服,太窄太皱,式样也不对,需买新的,得花上好几百元,不如到洁如新去借用一套。
蓦然想起,洗衣店已不属王家了。
老金是我们老邻居,大姐二姐各自送上礼券。
我问准新娘,“礼服准备好没有?”
她朝我睞睞眼:“我俩不打算花费,在洁如新借用,好像是违法,不过,店主不说不怕,她与小女儿也那么做,说是已经经打过招呼。”
我颇为失落,就我一人要自己买。
我置了深色西装白衬衫及粉红色领带,一早往花店取了花球,到达注册处。
我甫下车,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志哥仍然英俊潇洒,不知多少女子愿意做收花人。”
我认得这声音,她是阮津,我心酸。
我转过头去,她穿着一套淡蓝色香奈儿,手牵着小女儿,那小女孩穿雪青色纱裙,眉目如画,是个小美人。
我镇定地说:“你的气色很好。”
她笑答:“你也是。”
“花是新娘的。”
“我知道。”
我清清喉咙,“你好,苏小姐。”
小女孩也清晰,“你好,小志叔。”
“你知道我是谁?”
她轻轻说:“你是洗衣店的旧主人。”
我被她的老练逗笑,“你在本市读书,还喜欢吗?”
她回答:“那些洋童,都有点神经病。”
我哈哈大笑,正想问得详细一点,老金与新娘到了,邵容穿上白礼服,配小外套,显得丰满富泰。
我们走进礼堂,主婚人迎了崃,读过简单誓词,礼成。
“大家到舍下去吃顿便饭吧。”
老金怕我扭捏,孔武有力的手臂箝牢我,叫我难以动弹,我被他带回家中。
他们母女在另外一辆车上。
老金看着我,“有无希望?我听到欢笑声。”
邵容吁出一口气,“你没有看到王志一双眼已不再燃烧?”
老金答:“贤妻,我没听懂,眼睛被火烧?”
“那是一种譬喻。”
老金看着我,“但是他一直微微笑。”
“那是因为他已知道他获得释放。”
我轻轻说:“邵容真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