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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压力,是一种束手无措的绝望。
这对一个经历过纳粹集中营,又经历过九死一生逃亡的幸存的犹太人来说,是
太熟悉不过的感觉了。
古心梅甚至可以从呼吸中分辨出死神身上的气味。
在四十二年前逃亡和躲藏的日子里,她曾经和一对老年的犹太夫妇躲在只能容
纳两个人的夹墙中,三个人直挺挺地站了两天。那两天里,他们任凭屎尿顺着双腿
往下拉,稀薄的空气中充满了恶臭,两只脚就站在又冷又湿的污秽物中,根本不知
道时间,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太太浑身发抖,喘着气,她最终说了一句:“上帝啊,让我死了吧。”
后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像石头一样僵硬了。
外面是一支准备调往苏联前线的德国军队,他们临时在波兰停留两天,夹墙外
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德军少校。
到德国军队开拔,少校离开后,房东从外面挪开那只巨大笨重的衣柜,放他们
出来时,老太太像根木棍一样轰然倒在地上,她大张着嘴,眼睛暴突,浑身是发绿
的尸斑,加上夹墙中粪便的恶臭,使那家亚里安人当场呕吐,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
古心梅一出夹墙就昏倒了。
后来回想起来,她至少和一个死尸紧紧地贴在一起有二十四个小时!尸体身上
发出来的阴冷气息中还有一丝让人恶心的甜味。这还不是她在二战中经历的最可怕
的事,她了解和熟悉死神的味道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以为战争结束后,在和平的日子里,不会再这样近地接触死神了。可是死神
又来了,这一次要夺走他最心爱的丈夫。
宋之研用他一贯的口气说话,很温和很平静。他说:“再过不久,我连大小便
都不能自控了,我将无法起床;再进一步,我连食物也不能下咽,要用鼻管饲养了;
再下去,我就会失去一切意识,成为植物人。”
古心梅抱紧丈夫说:“不会的,你这么好的人不会这样的。上帝会创造奇迹的!”
“不,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脑部的肿瘤是没法动手术的,药物也不能控制了,
我们要面对现实。上帝给我们的,是无法拒绝的,你看连保罗三次求主把加在他身
上的刺挪开,主都没有许可。我这几天想的很多,心梅,我发现自己是个很软弱的
人。我很害怕,当我失去一切意志的时候,成为一堆肉,光着身体让家里人擦屎擦
尿,我的身上会长褥疮,我的肌肉会慢慢枯干,就这样在床上枯萎、腐烂,一直到
死……”
宋之研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接着说:“心梅,我不愿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我
不愿意你看到我变成一堆死肉,变成一个听不见、看不到你的活死人。我知道在你
的心目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愿意破坏我在你心中的美好的记忆……”
古心梅疼爱地亲着丈夫的头发,又回想起犹太人在二战中的日子。丈夫所担心
所害怕的一切,犹太人在以奥斯威辛为代表的死亡营中,在千里迢迢的逃亡途中,
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可是怎么能要求世界上的人都有同样的体验呢?幸存下来的犹
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从刺刀子弹、苦役鞭打、赤身裸体、饥饿寒冷、
酷暑干渴、跳蚤虱子和瘟疫的追杀中爬过来的。古心梅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是怎样顶
过了这一切而活下来的。现在听丈夫说出他的恐惧,她是太理解了。
“之研,我怎么帮你?”
“就像你当初帮助那位犹太老人一样。”
古心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像从高空中跌落下来的小鸟,眼前一片空
白。
不知过了多久,古心梅才能说话:
“之研,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爱你。”
“我不愿意。你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照顾我这样的病人,你的体力会吃不消的,
你病倒了,担子就要压在孩子们的身上,时间长了,谁都受不了的。生活是真实的,
心梅,到时候,我反正已经没有了知觉,痛苦不在我的身上,而是落在你和孩子们
的身上,你们没有必要为一个毫无意义的躯壳消耗宝贵的生命。”
宋之研已经失去大部分视力的眼睛睁得很大,月光在他的瞳仁上撒了一层白霜,
生命的活力只剩下最后的余烬,往日那智慧、从容、满是恩慈的目光到哪儿去了呢?
古心梅几乎不能相信这陌生的眼睛居然是她一生所爱所依靠的丈夫的眼睛。从这双
停止了任何努力的眼睛中,她似乎又回到二次大战中,那些走向死亡的犹太人的眼
睛就是这样的。成千上万的犹太死人和活人都是同样的眼神。
古心梅所崇敬的丈夫,也不能超越死亡的挟制,在心爱的妻子面前流露出和所
有人一样的无能为力。古心梅心如刀绞,抱住丈夫。宋之研的身体有点儿发冷,他
的手也没有力气了,他全身的功能都在迅速地下降……
1945年,在普天同庆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日子里,宋之研和阿尔梅蒂·古里安
在上海结婚。庄严朴素的气氛中,他们步入教堂的那一刻,回响着圣诗的歌声,宋
之研在新娘的耳边说:“我送给你一个中国名字,叫古心梅。”
穿着白色婚纱的阿尔梅蒂转过脸来望着新郎,她惊讶地发现丈夫的眼睛火焰一
样燃起幸福的光芒,使这位本来就长相英俊的年轻医生更加地引人注目。
阿尔梅蒂就从那一天起接受了“古心梅”这个中国名字。也是从那一天起,她
就一直生活在宋之研在婚礼的祭坛前为他们点燃的爱的火焰中。可是这火焰到今天
将要熄灭了。
古心梅落到了亘古就有的荒凉的旷野中——从此以后,她要孤独了。
一个女人在六十岁上开始孤单地走上余生的道路,是早还是晚呢?
冰凉的眼泪在古心梅的脸上流淌,明知安慰是无用的,她还是鼓励丈夫:
“之研,你怎么变得这样软弱了?求你坚强起来,也许我们能够战胜疾病的。”
“别的病或许可以,丢了一只手、一只脚还能活,我这是大脑的病,是最重要
部位出了问题,这是人力不可能战胜的。心梅,我的确很软弱,我也曾经埋怨过上
帝,为什么要我喝这杯苦酒?其实我不该抱怨,我这一生上帝都保佑我平平安安地
过完了,就这最后的几步路了,我却走不下去了……”
“之研,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亡,其实死是很简单的事。上帝让你在没有感觉
的情况下离开世界,这是他给你的恩典。”
“心梅,我不是害怕死亡,我们基督徒要归到上帝那儿,到我们信心之父亚伯
拉罕的乐园去。我担心的是我的这个躯壳,要留给你无穷无尽的麻烦,还要使我变
成让人厌烦的东西,这是我所无法忍受的。”
宋之研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妻子,在寒意森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让人心疼。
“心梅,你要是爱我就帮助我这最后的一次,让我早一点儿解脱吧。”
“之研,你想过没有,要是我真的帮了你,叫我怎么在这房子里再住下去?”
“心梅,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东西了,要是我能自己动手,我就不会把这样的重
担加给你了。我知道这对你是太艰难的事了,可是除你之外,谁还能帮我呢?”
“之研,我做不到。”
宋之研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扶我回去吧。”
进了房间,宋之研让古心梅打开他的抽屉,拿出一个“丹参注射液”的药盒,
说:
“看见了吗?里面有一支是没有文字的,你不要问这是什么药,上面的字我早
就刮掉了。心梅,我在半年前就准备好了,原来我是想自己动手的。没想到我的眼
睛这么快就看不见了,手也不能动了。”
接着,宋之研又叫妻子找出一封遗书,说:
“这封信是为你准备的,我是怕万一有人怀疑我的死,你将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在这上面写清楚了,是我早就准备好用来结束生命的。我叫你用的药,你以为是
‘丹参注射液’。心梅,要是没有人怀疑我的死,你就把这封遗书毁掉,千万不要
保留下来。”
古心梅紧紧抱住丈夫,在那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从现在开始,丈夫不再是她
的依靠,不能再让他照顾自己了。现在是她要来照顾呵护这个可怜的男人了,她要
像母亲一样帮助这个生命将尽的孩子走完最后的路。
这些往事,是灵儿和外婆一起到东京西南方向的箱根,住在可以眺望富士山的
温泉旅馆,深夜里泡在温泉水中说起的。
温泉浴池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温泉水涌发出汩汩的水声。
灵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外公之死的背后还有这样令人难过的故事。
灵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外婆,问她:“您真的帮助外公了?”
外婆的脸在温泉的热气中显得很朦胧,她说:“你外公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
一直想结束生命。他拒绝进食,等我一睡着,他就尽力掀掉被子。这么虚弱的人,
不吃不喝,再一着凉,一发高烧很快就会得肺炎。我真是心如刀绞啊。你外公用怨
恨的目光看着我,他甚至不再和我说话……”
灵儿觉得外婆是个很不幸的女人。
“特别让我难受的是,你外公的头疼得不得了。那时你妈妈想方设法从省里弄
到进口的‘二烃埃妥啡’,也只能控制两三个小时的头疼。其他的止痛药根本起不
了作用。我们无数次的祷告,也不能使你外公好受一些。那时候,我常常想起西院
那个坏女人赛珍珠说的‘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倒霉,好人先死’的话。难道真的是这
样的吗?西院那个萨宝臻,这么坏的人活得那么好。我那时很软弱,对上帝发了很
多的怨言。”
外婆说着,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你外公再默默忍受痛苦了。我拿出了那盘药……
你外公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他笑着对我说:‘心梅,谢谢你。’我对他说,我
会先给他注射安眠药,等他完全睡熟之后再给他用这支药。你外公像孩子一样听话,
让我给他打针,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和我一同祷告:‘慈爱的父神啊,求你赦免我
们的罪,求你爱子的宝血遮盖我们。我们是软弱的失败的人,求我们的主耶稣基督
担当我们的软弱,拯救我们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吧……’
“你外公在祷告中进入睡眠状态,可我却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我回想你外公
给我的爱,我也想到我是多么的爱你的外公,我怎么还能忍心让他再醒过来,重新
忍受痛苦呢?我不应该为那虚伪的道德,让我所爱的人失去他想保持的尊严,让他
在痛苦中受煎熬。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万一你外公丧失了一切功能,成了植物人,
表面上看不出他有痛苦,实际上他仍然有痛苦的知觉,只是无法说出来,连眨一下
眼睛的能力都没有,如果是那样怎么办?而我们却以为他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人了,
任凭他的灵魂在肉体中受煎熬,而且不知道要煎熬多长的时间。那我不是太对不起
他了吗?想到这些我真的忍受不了了,所以我给他打了针,让他永远离开了这个痛
苦的、充满罪恶的世界……”
灵儿在温泉的热水中和外婆一同痛哭。
“外婆,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灵儿,因为你爸爸、妈妈不理解我,他们总是希望我回到中国,和你们生活
在一起。灵儿,你说我还能回去住在那个房子里吗?你外公活着受苦的时候,我想
让他快点儿结束痛苦,可是他死了,我又陷在更深的痛苦中。毕竟是我亲手送你外
公走上死路的,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的理智告诉我是应该这么做,可我的感情
又责备我。我只有离开中国,回到我自己的祖国。回到了祖国,我又想念中国,想
念你们。想念你们,我却没有回来的勇气,我不能再见到我和你外公共同生活过的
地方,再看到家里的一草一木,我就会心痛而死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啊。”
灵儿知道了家族的秘密,却不打算告诉自己的父母。因为外公的心愿就是保持
他的尊严。灵儿似乎完全理解了外公的心情。
灵儿更加感到外婆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和外婆的爱相比,灵儿觉得自己的
爱和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像孩子的玩具一样。
外婆整整背负了十年的重担,到七十岁的时候才卸了一点儿给灵儿。灵儿的心
灵马上称出了这担子的分量,外婆是无力背负到死的。
在这个法律和道德都无法衡量的爱情故事里,灵儿全身都沉浸在死亡的芳香中。
她觉得箱根的温泉是这死亡拧出来的悲伤的汁液,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散发出
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