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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书读太多了,有时是一种累赘,甚至是伤害。我扔掉它们,是我太熟悉它们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一看到它们,就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彼此不受影响几乎不太可能。可影响太多了就会丢失自己,我扔掉它们是我有能力消化它们,并保证再不受它们影响!”
“精彩的谬论。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可以把一种不良习惯解释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伙。我有个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缺点,不,甚至在偏爱它们,以致使这些缺点本身都有了种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点给说服了。”女真把那些书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欢你的缺点。”
“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单一海故做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
“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
“谢谢。”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在埋葬自己的感觉。”
《迷失的兵城》 第二部分看不尽的表面(3)
“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换根!”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换根?”她禁不住低呼一声,“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
“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
“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他略略压抑语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
“可你还姓单呀!”
“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
“换根是你呀!”女真低呼,“我读了他许多文章,没想到是你写的。我被它们感动过!”
“文章吗?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愿意被过去所累,我只在乎明天。”说完,他抬腕看表,“现在已是上午12点钟,今天我做东,午饭由我来请。我已约好下午去看子老,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愿意。”
《迷失的兵城》 第二部分逾世兵辞(1)
凉州博物馆隐藏在市区的一片民房中间,像淹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时宜的某种风景,又老又旧,走近了再看,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庙群。这些庙内的各种塑像都被倒腾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干脆就一溜站在了庙旁边的松树下,雨水和风已开始剥落了它们身上的油彩。偶尔露出各种泥洞或塞满的麦秸。倒像它们原本不是庙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伙计。单一海和女真走在浓荫中。这里的宁静让人有种疏然的清朗。刚才在外面被阳光晒得乱哄哄的心,开始冷了下来,全身都莫名地舒适着。
这片庙群的结构令人奇异地变化着。大庙套小庙,小庙后面又有庙,简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单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单位来。他本来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坚持非要让到他办公的地方来。他说:这些事该到那儿谈。在家中只适合于做有关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馆去也许会让你与历史更近些。还有一层意思子老没讲,他其实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办公室。
单一海一边辨识着那些门媚,竭力不让自己走错。他的心里蕴藏着巨大的不快。刚才,他从那扇朱红大门走进时,那个守门的小姑娘,听说他们找子老,竟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坚持不让进去。单一海解释了半天,那个姑娘也不信。直到后来来了一个中年人,听他们说清了子老的容貌,他才哈哈大笑:“是那个老疯子么,你早说不就得了吗?这儿只有文疯子,哪儿有什么子老呀?”
单一海强抑住一股愤怒,盯住那个中年人,“子老是个学者。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那中年人和小姑娘笑得更尖锐了:“还有人叫他学者,简直……”
女真一把把已经快动怒的单一海扯住,往院内走。她怕单一海控制不住自己,把事儿弄糟了,因为她看到单一海的眼里已喷射出了一股奇怪的光。
“知道吗,我真想一拳把那个男人揍倒!我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个俗贱至极的家伙糟践一个老人,他让我恶心。”单一海走了许久才闷闷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出了,老人肯定是个极怪的人。他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独特的怪癖,也许是性格上,也许是生活中的……我们这次见他,也许会有某种不快。”女真低头前行,,“杰出的人都是寂寞和遭误解者,我直觉这位老人肯定了不起……”
他们绕过一间小屋,看到一片大殿。殿前种植着一大片如火的玫瑰。那些玫瑰一出现,单一海的内心就一阵颤栗。他走到这片玫瑰前,轻轻地感觉着那些迷人的香气。女真已被打动,把脸放到玫瑰中去了。在一个陈旧到极致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一大片不合时宜的玫瑰,简直像一种奇迹或者有些荒诞。
良久,单一海叹息着说:“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那个传说般的牧人?”女真把脸抬起来。
“不,是子老,可以想象吗?这么大片有些怪异的玫瑰,怎么可能是一个可以超出这种气氛的人所种植的呢?”
“你说是子老栽的?”
“直觉是他。我感觉他就在这片大殿内!”
“是吗?”女真有些迷蒙地看那片大殿,“你觉得奇怪吗?我遇见了两个爱好玫瑰的老人。他们竟然都爱玫瑰,可又似乎都不应该,可却是真的……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这种爱好竟只发生在老人身上,而不是年轻人身上,我很惊异!”
单一海似乎被她的话打动,静默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强咽回去。他大步走至殿前。大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虚掩的门扉里传出淡淡的香味。
他凝神,轻轻叩门。里面半天寂静无声。他又鼓足劲,使劲去敲。女真却捅捅他,指给他看拴在门扉靠后的一张小牌。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推开此门穿过大殿,我在后面庙堂等候。署名:子某。
原来子老早就知道他到了,写了铭牌等候。他心内一热,推门而入。大殿内到处都堆满着各种泥塑的佛像,一个挤着一个。空间的挤逼倒使这些相互压挤着的各种怪异的佛像,更深地凝起一股神秘的恐怖。单一海第一次被这么多塑像的眼睛扫视,内心中充满极深的压抑。女真有些下意识地靠紧了单一海。大殿中有一条极狭小的甬道,刚好容一人侧身而过。穿越这样的甬道也是要勇气的啊。一瞬间,他明白了,那个中年人和小姑娘为什么不认识子老的原因了,或者是误解了。没有谁会不对这样一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产生误解的。
他侧身向前走,感觉右臂被女真给抓得好疼。她的紧张说明了她恐惧。女孩子的天性中都有所害怕呵!他的内心倏地涌起些许的温暖,听凭女真更紧地拥住她。这还是除了邹辛外,第一次有人这样拥着他。他在这种温暖的心境中,缓步向前,眼睛故意只注意着甬道的前进方向,对周围那些塑像似乎浑然不觉似的。女真紧步亦趋,忽然停住脚:“哎,你听……”她侧耳凝神,仿佛倾听什么似的,望定了某个方向。
单一海也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从刚进大殿时就有,可似乎并不在殿内,这会儿更清晰了。他有些吃惊地听着它们在殿内徘徊……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罕见的粗野铺排过来,在肃杀中隐藏着某种阔大的悲凉,似乎吹奏者本身正被某种东西逼着。他的内心再次被撞疼了。他奇怪这种声音自己居然无法辨析出是什么吹奏出来的,似乎像箫声又不像,倒似乎应该是一些传说般的声音。他看看女真。“这种声音像一种情绪,我的心乱了,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像是音乐,但更接近于音乐……哎,走吧!我们就顺着这声音走,也许可以知道它是什么。”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声音是老人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子老在吹。”她有些莫名的兴奋,“我都被这个老人给吸引了。”
单一海笑笑,牵着女真的手,绕过中间那堆佛像,阳光唰地照亮。女真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显出短暂的羞红。单一海浑然不觉,他看到里面又是一座很古的小庙,但估计给改建了,墙上奇怪地镶着两个玻璃窗子。音乐正从那间屋子里飘出来。
门虚掩着,单一海轻轻推开。那音乐声哗地迎面扑来。一位老人坐在一把很老的旧椅子上,面对着阳光吹奏一件挺古怪的乐器。那乐器类似于一把小小的长排箫,却不是箫。可那又会是什么呢?老人沉在音乐中,似并未察觉他们进来,阳光斜射在他的玄衣上,由于脸半侧着。单一海只好从他的侧影上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陶醉的神情。
这时,女真轻轻撞撞他:“这里隐藏着某种气氛!”
单一海惊愣地抬头看她,女真的眼神此时正望向屋内。有时女人的直觉简直像巫婆。他叹息。顺着女真的眼神儿望出去,他的内心栗然震惊。这间房子也是个偏庙。它的规模比刚才的大殿小多了,但却呈现着一种深深的阴郁和古老。房顶上的屋梁都暴露着,宽大的地面上没有了塑像。那些塑像也许给移到了大殿里,那么多的神与神聚到了一起。可这儿呢,却森森然站立着一排排他不熟悉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适应这儿的光线。良久,他看清了。那些站立在房内的,竟是一根根形状怪异的戈。他们用各种姿势站在那些昏暗的光线中。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影子。
《迷失的兵城》 第二部分逾世兵辞(2)
他见过许多的兵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相同的一种兵器,给排放在一起。这些戈也许有100多种吧?它们简直像是一种物体的不同变种,相互变化着,又相互趋同着。他看见它们从前到后,像一个士兵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