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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
“说什么呢?”
“我骂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
“那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过妮子脸?”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
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入声嘈杂。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老瞎子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
“师父,您先洗脚吧。”
琴声不停。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琴声不停。
“师父!”
琴声嘎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气。
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我等您一块儿睡。”
山深夜静。有了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场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听见没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正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楞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晌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狗叫起来。屋里的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
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他叹口气,从磨盘上下来,快快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
——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
“兰秀儿!”
“电匣子拿来没?”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咋啦?”
“回头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听,费电。”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吗?”
“你知道?”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谁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这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跟着哼。
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你不信?”
“不信。”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你说什么叫?”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啥?”兰秀儿没听清。
“讲卫生。”
“是什么?”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去——,别动!”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头,觉得有些刺痒。“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说。
“嗯。”
“还是焖饭?”
“嗯。”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我经过那号事。”
“什么事?”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
“我没问你这个!”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