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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顾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土庶,人人敬仰,个个铁尊,都只为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于女色,傥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轻,不惟进退无门,抑且把僧家体而丧尽。王法无情,地狱难免,十余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贻话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见怪。”一席话,讲得钟守净默默无言,呆了半晌,谢道:“小僧知过了,承教,承教。”勉强又坐一会,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盘,作别回房。有诗为证:
几句良言利似刀,奸淫秃子律难逃。
受恩深处多成怨,祸福无门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满天风露。却说钟守净走入禅房里,也不思睡,点着一盏灯,和衣而坐,心下辗转思量林澹然所言,忧疑不决。欲要弃了这妇人,改行从善,心里实舍不得如花似玉美娇娃;欲待不听林澹然之谏,又恐声扬起来,难以自立。千思万想,踌蹰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着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饭也不吃,只在禅堂里走来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闷人也。不觉天色又晚,吃了一盏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寻睡,心下又想着黎赛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赏中秋,见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墙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迟。悄悄地走入王侍御的房子里,一眼看着楼上。
立了好一会,猛听得呀的一声,楼窗开了。钟守净急抬头,见那人儿在窗口将手相招,钟守净一见,却如摄了魂灵去的一般,不觉手舞足蹈,掇过梯子来,依旧爬将上去。赛玉纤手相扶,走入楼中,连骂道:“好负心的贼秃,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烦。怎地这等时候,要我招方才上来?莫非你心变,另叙上个人儿了?”钟守净道:“岂敢心变,焉有他情,讲起来令人烦恼杀人。”黎赛玉道:“端的为何,你且细讲来。”钟守净叹了一口气,不做声。黎赛玉道:“我晓得了,想是你口儿不谨,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语。你对我实说何妨。”钟守净点着头道:“不必讲了,你聪明人猜的不差。正为昨晚我安排肴撰,只等候人睡静了,来和你取乐,以赏中秋,月下佳期,画楼双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杀的,邀我赏月。你想我有何心绪与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园里来,闲话之中,反被他频频讥讽。我与你被窝里的事情,依他讲就如眼见,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气难当,一夜不睡。今特来与你商议一个长便,不知怎的是好?”黎赛玉笑道:“何必愁烦,男子汉家,好没主意!你若怕他言语时,只索与我分离罢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处,何虑他人议论?”钟守净道:“不然。承娘子相怜垂盼,小僧虽粉身碎骨,难忘美情,只要地久天长,岂惧闲人说话?只是林澹然这厮,娘子还不知他,极是刚直,比诸人不同,我倒有几分畏他。况是圣上敕赐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构衅,那时夺了我的权,坏了我的事,以此心下忧疑,岂有抛撇娘子之理。”黎赛玉道:“我岂不知他是副住持,向来做人执傲刚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须假意趋迎,比前更加亲密,委曲奉承,不要忤着他便是。已下行童使用之人,也须好意相看。倘遇着个便儿,你在皇上前暗用谗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后谁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乐,复何虑哉?”钟守净快活道:“还是我的妙人儿大有见识,使小僧如梦方觉。自古道,无毒不丈夫,待我暗里用些计策,赶他出寺便了。”正是:
明枪本易躲,暗箭最难防。
毕竟钟和尚用何计策逐林澹然出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害忠良守净献谗 逃灾难澹然遇旧
诗曰:
万乘巍巍胜法王,翻持异教坏纲常。
奸婪秃竖居华屋,忠谠真僧窜远方。
沽饮酒家逢故旧,烧灯窗下诉衷肠。
通宵说到知音处,暂向幽闺躲祸殃。
话说钟守净听了赛玉之言,不胜快乐,重剔银灯,再整酒肴,并肩而坐。你一口,我一杯,直吃到更尽兴浓,脱衣交颈,二人大展酒兴。有三字句为证:
个中情,不可说。连理技,双凤穴。软如绵,白似雪,嫩过酥,光如
月。雨自来,云自接。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说,两般人,各有
悦。所以然,心固结。夜既分,情难竭。钟守净天未明即起来,穿衣回去。
来往既久,寺中僧众,无一个不知。其间有几众老成囗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诉:“钟住持做下这般非礼,圣上一知,为祸不小。乞住持做主,劝化他改过方好。”林澹然道:“汝众人毋得多言。自古眼见是实,耳闻是虚,钟住持是个有操行的人,恐无此事。纵或有之,亦须隐晦,不可播扬漏泄,坏了本寺体面。”众僧见林澹然分付,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林澹然屡问来真,打听消息,知钟守净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时,反招其怪,是不知机了。姑待数月,如或不俊,俺只索离了这寺,云游方外,免使祸及,有何不可。”闲话休题。
却早秋残冬到,又是十月天气。十五日乃是下元令节,解厄水官圣诞。前一日,梁武帝差两员内官,至妙相寺传旨知悉:次日御驾亲临本寺烧香。钟守净预出晓谕,令合寺大小僧众,次日五更沐浴焚香,整肃衣冠,打点迎候御驾。次早,钟、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点烛,悬花结采,洒扫殿堂,撞钟击鼓,打点斋供,俱已齐备。到辰牌前后,飞马来报,御驾出五凤门了。钟守净、林澹然忙出山门一箭之地迎驾。俱头戴五佛毗卢帽,身穿蜀锦采绣袈裟,足穿僧鞋,率领寺中众多和尚,排列得斩斩齐齐。少顷,御驾已到。远见前列扈驾羽林军,后是文武百官拥护。梁武帝端坐龙车,头戴冲天嵌宝金冠,身穿素色衮龙袍,脚踏龙凤履,腰系碧玉带。宦官仪从,不计其数,紧随銮驾,望妙相寺而来。钟守净等远远伏道迎接。武帝至山门,下了辇步行,钟守净等众官,都跟随入大雄宝殿来。众僧、多官侍立两班,仪从屯扎丹墀,羽林军屯于寺外。
武帝上了殿,即命脱下龙袍,换了禅衣,卸下朱履,换一双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顶素绢软翅巾,腰系一条黄绒双须绦,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顶礼诸佛已毕,殿中摆一张素木交椅,方才坐下。钟、林二住持率领众多和尚,正待朝贺,武帝开言道:“今日下元令节,朕专为斋供诸天,开讲佛法,众僧不必行君臣之礼。”钟守净等谢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释教礼。左首一个绣墩,钦赐钟守净坐,右边一个竹墩,钦赐林澹然坐。二僧俯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与二卿谈论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赐卿坐下无妨。”二住持稽首谢恩,即脱了锦绣袈裟,换却禅衣,然后坐下。文武官员与众僧皆两旁侍立。钟守净献茶已毕,武帝问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寿诞,可曾斋供否?”钟守净合掌答道:“请佛尊天,侵晨俱已斋供过了。”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听道林支长老开讲佛法,甚合朕心。朕幕释理玄微,凡欲出家修焚,与支长老传其衣钵,无奈众卿以钱亿万,苦苦奉赎,表请还宫。朕彼时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还朝理政。切思身为万民之主,富贵极矣,光阴迅速,苦海无边,不早回头,后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净土,众臣苦谏,将朕身羁绊至今,踌蹰未决。二卿可为朕指迷,使朕早登觉路。”钟守净躬身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享无疆之福,万民乐业,天下升平。此虽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种成善果,所以今世为太平天子。先觉有云:‘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虽洪福齐天,然亦不可不修。如来云帝王人中尊贵,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转轮圣王,犹是鄙陋。陛下欲证菩提,回头是岸,群臣之谏,无非各尽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踌蹰。”武帝听罢大喜,点头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边林澹然低头不语。武帝道:“朕特为与二卿讲道而来,卿独无言,何也?”林澹然顿首奏道:“臣愚不谐禅理,但闻开辟以来,历代明君圣主,皆以孝弟治天下,名垂不朽,声施无穷,未闻皈依释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孑然一身,内无父母妻子之累,外无天下国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业。陛下为万乘之王,宗庙社稷、子孙黎民萃于一身,当法先王之道,亲贤远奸,行仁政以覆育苍生,使天下乐尧舜之世,子子孙孙,瓜瓞云仍,万代继统,岂可披缁削发,效匹夫之所为乎?况今东魏存觊觎之心,南齐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国政,倘百姓叛于内,敌国乘于外,臣恐金质之国家,非复陛下有也。臣愚不识忌讳,冒死上言,伏乞圣鉴。”武帝听罢,俯首沉吟。
钟守净见林澹然话不投机,心里暗想:“不趁这机会挑动皇上赶他离寺,更待何时?”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万岁欲皈依如来,弃富贵而避轮回,割恩情以归觉路,这正是智过百王,勇超千古,广大智慧,登彼岸也。我与你合当赞瓤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爱君之心。”武帝原有几分不乐,又听钟守净谄佞了这几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有诗为证:
忠言逆耳不堪听,朝内无人敢谏争。
身死国亡天下笑,披鳞馀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钟守净这厮好生无理!适才言语,分明是离间之意,暂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谏时,眼见得落他圈套之内。”一面忖度,一头观钟守净动静。只见武帝步入侧殿里去,止有钟守净紧紧随侍,并内监数人。武帝问殿后还有什么殿宇,钟守净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排堂、香积厨、方丈、各僧房。库房东西两戾之内,俱有太湖石假山园林,花卉池阁。”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宫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间还要与卿讲参悟之诀。卿代朕传旨,发放众臣,明日早朝俟候。”钟守净领旨出殿,传谕众里散去,明早候驾,止留宦臣等侍卫。众文武官员仪从听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这寺里管厨和尚,午斋已备,禀知钟守净,守净迎武帝至禅堂进午斋。武帝分付:“众僧各自回房,止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众僧各自散了。武帝在排堂坐定,独钟守净一人侍陪。内监等侍立两傍,道人、行者纷纷献上斋来。武帝一见,尽教撤去,原来盛蔬食的俱是金银器皿,况品数又多,武帝不悦,都教搬去,止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着粗饭。钟守净领旨,陪侍吃罢,君臣二人又谈经说典。看看傍晚,晚斋已备,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汤。林澹然率领众僧,同在禅堂外侍立。武帝又分忖道:“朕与钟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静里禅机,众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众和尚依旧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着:“钟守净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过,反欲谮俺。日间之言,奸心毕露,设或暗中再进谗言,俺老林必遭奇祸。须令人打探消息,预先准备方好。”着一个道人,往东房密寻行童来真计议。来真向前声喏道:“住持爷有何分付?”林澹然道:“俺与你商量,就是钟住持那一段隐情。俺于中秋赏月之夜,苦口相劝,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间在圣驾前,当面抢白俺一场,幸圣上慈善宽容罢了,倘是个急躁量窄的,岂不登时受祸?故俺心下不安,特烦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话头,你须急急报俺知道,自有重赏。”来真道:“不须住持爷费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钟住持对圣驾诽谤老爷,小人甚是不忿,适才又讲许多碎话,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窃听,倘有紧切言语,即来报知。”讲罢,慌忙去了。
再说钟守净和武帝在方丈中细谈细讲,武帝问及之言,钟守净一一分剖,对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问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创这妙相寺,敕卿为住持,却又早三四载了。寺里钱粮出入,事务纷嚣,赖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与林太空之外,还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几人?”钟守净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众,各守法度,虽无出类高僧,却也循规蹈矩,无敢坏事者,向来肃然。自从去年来了这员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尽被他紊乱了。”武帝惊问:“却是怎生被他紊乱?”钟守净道:“陛下不知。这林太空倚陛下敕赐封为副住持,又恃著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