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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小公务员的死
某机关有一个小公务员,一向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有一天,他忽然得到通知,一位从未听说过的远房亲戚在国外死去,临终指定他为遗产继承人。那是一爿价值万金的珠宝商店。小公务员欣喜若狂,开始忙碌地为出国做种种准备。待到一切就绪,即将动身,他又得到通知,一场大火焚毁了那爿商店,珠宝也丧失殆尽。小公务员空欢喜一场,重返机关上班。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诉说自己的不幸。
“那可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啊,我一辈子的薪水还不及它的零头呢。”他说。同事们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现在一齐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陪着他叹气。唯有一个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寻烦恼。
“你不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失去吗?”那个同事问道。
“这么一大笔财产,竟说什么也没有失去!”小公务员心疼得叫起来。
“在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一爿你从未见过的商店遭了火灾,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可那是我的商店呀!”
那个同事哈哈大笑,于是被别的同事—致判为幸灾乐祸的人。据说不久以后,小公务员死于忧郁症。
十四 落难的王子
有一个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听不得悲惨的故事。每当左右向他禀告天灾人祸的消息,他就流着泪叹息道:“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运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他的父王被杀,母后受辱自尽,他自己也被敌人虏去当了奴隶,受尽非人的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时,他已经身罹残疾,从此以后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时遇到他的,见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听身世。听他说罢,我早巳泪流满面,发出了他曾经发过的同样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谁知他正色道——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落难的王子撑着拐杖远去了。有一天,厄运也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叹息:“天哪,太可伯了……”
十五 执迷者悟
佛招弟子,应试者有三人,一个太监,一个嫖客,一个疯子。
佛首先考问太监:“诸色皆空,你知道么?”
太监跪答:“知道。学生从不近女色。”
佛一摆手:“不近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问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嫖客嬉皮笑脸答:“知道,学生享尽天下女色,可对哪个婊子都不迷恋。”
佛一皱眉:“没有迷恋,哪来觉悟?”
最后轮到疯子了。佛微睁慧眼,并不发问,只是慈祥地看着他。
疯子捶胸顿足,凄声哭喊:“我爱!我爱!”
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留疯子做弟子,开启他的佛性,终于使他成了正果。
十六 微不足道的事情
有一个善于反省的人,在他生命中的某—天,突然省悟到自己迄今所做的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想到生命的短暂,不禁为自己虚度了宝贵的光阴而痛心。于是他暗暗发誓,从此一定要万分珍惜光阴,用剩余的生命做成一件最有价值的事情。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的这位朋友始终忠于自己的誓言,不做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直在寻找那件足以使他感到不虚此生的最有价值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找到。生命太宝贵了,无论用它来做什么都有点儿可惜。结果,他什么事也没有做,既没有做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没有做最有价值的事情。而他的宝贵的生命,却照样在这无所事事中流逝而去。
终于有一天,他又一次反省自己,不愿再这样无所事事地生活;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既然找不到最有价值的事情,就只好做微不足道的事情。所以,现在他怀着一种宿命的安乐心情做着种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1988.11—1991.7
时尚考察困惑与坦然
我承认我感到困惑,不明白这世界今天是怎么回事,明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修车的老头花二十分钟就赚走了我半日薪水,一个月收入等于我一年工资,难怪他唠叨着:“涨价有什么不好?没涨价我吃贴饼子棒面粥,涨了价我吃大鱼大肉。别说西瓜一元五一斤,三元一斤我也照吃!”我骑着车想,这不算什么,当年莫吉里扬尼不也是用他那无价的画稿去向摆小摊的老婆子乞换一块面包,才得免于饿死?
崔健的歌唱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位画家朋友对我说:“如今不是梵高的时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后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记。”现代生活的确像一条匆忙躜程的急流,谁都被这条急流裹着向前,不复有宁静的沉思,闲适的享受,潜心的精神创造。德尔斐神庙的神偷“认识你自己”已被新的时髦箴言取代:“时间就是金钱!”除了赚钱,人们不知拿时间做什么用。难道现代人有真正赏心悦目的娱乐吗?我常常叹息:旅游业不知败坏了多少风景,电视机不知培养了多少白痴!
在西方,“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已是一个典型形象。人的肉体曾经与土地血肉相连,技术文明把它们隔离了开来。人的灵魂曾经有神话或宗教作为家园,科学理性把它从中放逐了出来。汽车、电视、旅游和性成为现代西方人的主要消费对象,但这一切并不能填补精神的空虚。所以愈是现代性的思想家,其实愈浸透着一股“发思古之幽情”的感伤。他们或向往古希腊的审美国度,或怀念中世纪的牧歌生涯,或羡慕东方式的宗法情趣。透过不同的表达方式,我们可以听到同样的呼声——对性灵生活的呼唤。
有人曾同我争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建设现代物质文明,然后才谈得上疗治文明的弊病。我只能怯生生地问道:难道几代人的灵魂寻求是无足轻重的吗?
我承认我不是理直气壮,因为我能感觉到时代的两难困境:野蛮的符咒尚未挣脱,文明的压抑接踵而至。一方面,权贵贪欲的膨胀使得腐败丛生。另一方面,金钱力量的崛起导致精神平庸。鉴于前者,仁人志士戮力于改革、开放和振兴之举。面对后者,哲人贤士呼唤着性灵、爱心和净化之道。文明与野蛮的决战犹未见分晓,超越与沉沦的对峙已拉开序幕。积弊时弊并存,近忧远虑交集。此时此刻,治国者固然身临千钧一发的险关,运思者何尝不是肩负莫衷一是的难题?
也许,为了文明征服野蛮,性灵只好承受技术的压抑。为了金钱战胜权力,精神只好经历市场的沉沦。怕只怕文明与野蛮握手言欢,金钱与权力狼狈为奸,那才真正是民族的灾难。物质上的贫富悬殊已经有目共睹,精神上何尝不也发生着两极分化?好在一个人只要耐得贫困,自甘寂寞,总还可以为灵魂守一块家园,不致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上流离失所。认清贫困和寂寞乃是心灵高贵者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困惑中倒也生出了一些坦然。
1988。6
时尚考察在义与利之外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经有过一个人皆君子言必称义的时代,当时或许有过大义灭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见的是借义逐利的伪君子和假义真情的迂君子。那个时代过去了。曾几何时,世风剧变,义的信誉一落千丈,真君子销声匿迹,伪君子真相毕露,迂君子豁然开窍,都一窝蜂奔利而去。据说观念更新,义利之辨有了新解,原来利并非小人的专利,倒是做人的天经地义。
“时间就是金钱!”今一句时髦口号。企业家以之鞭策生产,本无可非议。但世人把它奉为指导人生的座右铭,用商业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结果就便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种企业,使人际关系成了一个市场。
我曾经嘲笑廉价的人情味,如今,连人情味也变得昂贵而罕见了。试问,不花钱你可能买到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丁点儿侧隐之心?
不过,无须怀旧。想靠形形色色的义的说教来匡正时弊,拯救世风人心,事实上无济于事。在义利之外,还有别样的人生态度。在君子小人之外,还有别样的人格。套孔于的句式,不妨说:“至人喻以情。”
义和利,貌似相反,实则相通。“义”要求人献身抽象的社会实体,“利”驱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质利益,两者都无视人的心灵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义”教人奉献,“利”诱人占有,前者把人生变成一次义务的履行,后者把人生变成一场权利的争夺,殊不知人生的真价值是超乎义务和权利之外的。义和利都脱不开计较,所以,无论义师讨伐叛臣,还是利欲支配众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
如果说“义”代表一种伦理的人生态度,“利”代表一种功利的人生态度,那么,我所说的“情”便代表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它主张率性而行,适情而止,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义,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为你仅在于你的真实“自我”。生命的意义不在奉献或占有,而在创造,创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积极展开,是人在实现其本质力量时所获得的情感上的满足。创造不同于奉献,奉献只是完成外在的责任,创造却是实现真实的“自我”。至于创造和占有,其差别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写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带来的名利地位,创造注重的只是创作本身的快乐。有真性情的人,与人相处唯求情感的沟通,与物相触独钟情趣的品味。更为可贵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为利所逐的时代,
他接人待物有一种闲适之情。我不是指中国士大夫式的闲情逸致,也不是指小农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种不为利驱、不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怀。仍以写作为例,我想不通,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这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肖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我曾经深以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轻松俏皮。但仔细玩味,发现这话的立足点仍是占有,所以才会有占有欲未得满足的痛苦和已得满足的无聊这双重悲剧。如果把立足点移到创造上,以审美的眼光看人生,我们岂不可以反其意而说:人生有两大快乐,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体验?当然,人生总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轻利的人所体味到的辛酸悲哀,更为逐利之辈所梦想不到。但是,摆脱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许多琐屑的烦恼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器度些。我无意以审美之情为救世良策,而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在义与利之外,还有一种更值得一过的人生。这个信念将支撑我度过未来吉凶难卜的岁月。
1988。8
时尚考察消费=享受?
我讨厌形形色色的苦行主义。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苦难够多的了,在能享受时凭什么不享受?享受实在是人生的天经地义。蒙田甚至把善于享受人生称作“至高至圣的美德”,据他说,恺撒、亚历山大都是视享受生活乐趣为自己的正常活动,而把他们呵叱风云的战争生涯看作非正常活动的。
然而,怎样才算真正享受人生呢?对此就不免见仁见智了。依我看,我们时代的迷误之一是把消费当作享受,而其实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并不想介入高消费能否促进繁荣的争论,因为那是经济学家的事,和人生哲学无关。我也无意反对汽车、别墅、高档家具、四星级饭店、KTV包房等等,只想指出这一切仅属于消费范畴,而奢华的消费并非享受的必要条件,更非充分条件。
当然,消费和享受不是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