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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沉思被“凯恩号”汽笛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紧靠着“凯恩号”的那艘驱逐舰的舰艉被一只小拖轮拖着缓缓地离开了“凯恩号”,留下一片窄窄的三角形水面在雨中冒着水泡。
“收进左舷的所有缆绳。”舰长命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蓄着山羊胡子、头戴耳机,名叫格拉布奈克的水兵报告道:“前后缆绳都已收进,长官。”
“左舷后退三分之一。”舰长下令。
舰上那个位于机房传令钟旁边的胖通信兵杰利贝利将命令重复了一遍,并敲响了传令钟。轮机舱随即做了回答。军舰开始颤动,并缓缓后移。威利本能地闪出一个想法:这可是个历史时刻,他登上“凯恩号”后的第一次出征。但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这艘舰在他的生活中算不得什么——他决心要使这念头成为现实。
“离舷边远点,基思先生。”德•;弗里斯舰长靠在舷边上厉声喝道。
“请原谅,长官。”威利一边说一边往旁边跳开一步,并擦了擦从脸上直往下流的雨水。
“全都停机。”德•;弗里斯命令道。他从威利身边走过时说,“你难道连到里边躲躲雨都不知道吗?到驾驶室里去。”
“谢谢您,舰长。”他很高兴地躲了进去。一阵疾风吹着雨点斜扫着航道的水面。雨点打在轮机舱的窗户上发出击鼓似的砰砰声。
“舰艉报告,正后方100码处有一个航道浮标。”格拉布奈克喊道。
“我看见了。”舰长说。
马里克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下游的航道,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滴水。“一艘潜艇在顺航道行驶,舰长。航速10节,距离1000码。”
“很好。”
“舰艉报告有一艘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正逆航道驶过峡口,长官。”电话传令兵报告道。
“这里成了第42街和百老汇了。”德•;弗里斯说。
威利从驾驶室里望着外面波浪滔滔的航道,心想:“凯恩号”已陷入困境。强风吹得她正迅速地朝下游的航道浮标移动,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航标与船坞里的舰船之间已没有什么回旋余地。那艘战列舰和那艘潜艇正快速地从两侧挤过来。
德•;弗里斯毫不惊慌,快速地向轮机与舵手发出连串指令。威利对这些指令的用意完全不理解。但其结果是“凯恩号”做了个弧线形倒车调转了舰头,成了顺航道方向行驶,远离了那个航标,跟在那艘正在离港的潜艇后面成一线行驶。在此期间,那艘战列舰及其护航舰已从左舷从容通过。威利观察到没有一个水兵做任何评论或显得经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断定在他看来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在一个有经验的水兵那里不过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马里克跨进驾驶室,拿起搭在舰长座椅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真倒霉!这种普吉特海峡的天气。”他看见威利在一旁闲站着,一副少见的无所事事的样子,问道:“你究竟呆在这里面干什么呀?你本该在右舷边上值勤了望的——”
“舰长让我进来躲躲雨。”
“哼,你大概是妨碍他了。出来吧。你不会融化掉的。”
“很高兴,长官。”威利跟着他走到外面的风雨中,对自己事事都出错气恼之极。
“从刚才的倒车掉头操作中学到点什么了吗?”马里克望着航道下游问。
“好像很稀松平常嘛。”威利说。
马里克放下望远镜,看着威利,神秘兮兮地龇牙一笑,“基思,你以前从未在舰桥上呆过吧?”
“没有,长官。”
马里克点了点头,继续用望远镜搜索航道。
“怎么啦,”威利擦着眼睛上的雨水,问,“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啊哈,没有,没有,”马里克说,“任何一个海军少尉都能像那个老头一样操纵这艘军舰。我原以为你会毫无道理地认为那很了不起呢。”他又咧嘴一笑,走向舰桥的另一侧。
疾风急雨刚过,又复丽日当空,“凯恩号”平安驶离了航道入口。威利下岗后走到前甲板上欣赏钻石海岬与瓦胡岛上的青山。“凯恩号”以20节的航速在平静的蓝色海面上破浪前进。威利对这艘破旧的扫雷舰的轻快速度颇感异乎寻常、喜出望外。这艘锈迹斑斑的老兵舰尚未完全失去其驱逐舰威武雄壮的气概。甲板在剧烈地左右摇摆,舰艏冲起的波浪溅起晶莹的浪花,威利为自己丝毫不感到晕船而感到自豪。自从他登上“凯恩号”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有了几分快意。
然而,他不该到下面去喝咖啡。基弗抓住了他,派他纠正出版物里的错误。这是通信工作中最最乏味的琐事。威利讨厌红墨水、剪刀与气味难闻的糨糊,以及那繁琐的、改不完的错误:“第9页,第0862段第3行,将‘所有订定的枪炮演习’改为‘由美国海军舰队7A所订定的所有枪炮演习’。”他可以想见全世界有数以千记的海军少尉正在竭尽目力,弓着背,干着诸如此类无足轻重的蠢事。
第二部分 “凯恩号”军舰出海第一天 (4)
他俯在铺着绿色呢子台布的长桌上工作时,随着舰体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的桌子使他开始心烦意乱。他气恼地注意到基弗扔给他的那一大堆修改文件中,有一些已十分陈旧。其中有一些是他几个月前就已记入太平洋总部的材料汇编里的。有一次,他干着干着突然扔下手里的钢笔厌恶地叹了声气。他花了一个小时一丝不苟地抄录了一批用钢笔改过的文字,而在那堆文件的下面,就有代替它们的新印出来的文稿。“真见鬼,”他对正在他旁边解译电函的卡莫迪说,“难道基弗从不抄录修改过的文稿吗?这都是些自上次战争以来堆积起来的东西。”
“基弗上尉只顾忙着写他的小说,哪有时间干这个。”卡莫迪怨恨地说,捋了捋他那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
“什么小说?”
“反正写的是小说之类的东西。夜里,他总是半夜半夜地在舱内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吵得我难以入睡。而后,在大白天里他却呼呼大睡。不过,他用这该死的译码机工作起来比谁都快。他在岸上研究过半年这玩艺儿。他能用一两个小时把一整天的往来函电处理完。可是咱们的进度总是滞后,大约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来完成。我认为他可不是个好搭档。”
“你看过他那本小说吗?”
“嘿,我连大作家写的小说都没时间看。我为什么要在他的那些废话上费工夫?”卡莫迪激动地用拇指抚弄着他那蓝黄两色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给自己倒了点咖啡。“来一点吗,哥们?”
“谢谢——喂,我说,”威利说着,接过那杯咖啡,“这种工作对他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么才气?”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个职业作家,卡莫迪。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戏剧协会还准备把他的一个剧本搬上舞台呢——”
“那又怎样?他此刻是在‘凯恩号’上,与你我一样。”
“他如果在‘凯恩号’上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威利说,“那将是比译出一大堆函电对美国的贡献还大得多——”
“他的任务是通讯,不是给美国做贡献——”
基弗穿着内衣进了军官起居舱,走到放咖啡的那个墙角,“孩子们,干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长官。”卡莫迪忽然卑躬屈节地说,一边推开面前的咖啡杯子,一边拿起一份密码电函。
“只不过,我们认为您应该换换口味译点电函了。”威利说。他不怕基弗的军阶比他高。他知道这位通讯官对这种级别的区分持嘲笑态度。他本来就很尊重基弗,现在知道他正在写小说,对他的尊敬陡然又升高了许多。
基弗微笑着走到桌前。“怎么啦,43级大学生,”他懒洋洋地往一张椅子上一坐,“想找随军牧师谈谈了?”
卡莫迪依然低着头没有抬眼看他。“编译密码是一条小船上的少尉军官所执行的公务的一部分,”他说,“我并不介意。每一个在岗的军官都应该学会通讯的基本要领,而且——”
“给我,”基弗说着,喝干了他的咖啡,“把那个译码机给我。我一直在熟睡。你去学习《海军条令》吧。”他从卡莫迪手中将那译码机夺了过去。
“别呀,我能干的,长官。我很高兴——”
“快点去吧。”
“唉,这真是,谢谢您,长官。”卡莫迪站起来向威利干笑了一笑就出去了。
“这下他就高兴了。”基弗说。他开始开足译码机的马力大干起来。正如卡莫迪所说,他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我您正在写一部小说。”
基弗点点头。
“已写完不少了吧?”
“大约40万字中的40000字。”
“哇呀,真够长的。”
“比《尤利西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传世之作。《尤利西斯》被认为是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是20世纪一部举世瞩目的奇书——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译者注长,比《战争与和平》俄国伟大作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v Nikolaevich Tolstoi,1828—1910)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之一。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问世至今,一直被人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译者注短。”
“是一部战争小说吗?”
基弗讽刺地微微一笑,“故事发生在一艘航空母舰上。”
“有书名了吗?”
“是的,一个暂定名。”
“是什么名?”威利十分好奇地问道。
“书名本身并不说明什么。”
“那我也想听听。”
第二部分 “凯恩号”军舰出海第一天 (5)
基弗犹豫一下,慢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民众啊,民众》。
“我喜欢这个书名。”
“认出来了?”
“是《圣经》里说的,我想。”
“出自《约珥书》‘处于抉择深谷中的众生啊,众生’。”
“对,我现在就预定第100万册,要亲笔署名的。”
基弗像一个被奉承的作家似的由衷地微笑着对威利说:“我现在离那还远着呢。”
“您一定会成功的。我现在可以看一些吗?”
“也许可以吧。当它更像样时。”基弗一直没有停止译电码。他已译完第三份函电,开始译第四份了。
“您译得可真快。”威利赞叹道。
“这也许就是我让它们堆积着的道理。这就像第一千次给小孩儿讲《小红帽》格林兄弟(雅科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1786—1859)共同编成的童话故事集《格林童话》中的名篇,与《灰姑娘》《白雪公主》等,已成为世界各国儿童喜爱的杰作。——译者注的故事一样。这东西起初用起来就像婴儿学步,既笨拙又乏味,但重复多了就会疯狂起来了。”
“海军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重复。”
“即使有百分之五十的无效动作我都无所谓。通讯工作百分之九十八是无效劳动。我们带着112种注册出版物。我们大约只用6种。但其余的全都需要改正,每月都要重改一次。就拿译的函电说吧,与本舰有关的函电每月最多大约只有四份。譬如关于奎格少校的命令,有关扫雷演习的电报等。我们拼命搜集的所有其他垃圾,都是因为舰长出于求知的好奇心想探听舰队的活动。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可知道,他可以在军官俱乐部里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某个同班同学说:‘喂,我希望你会乐于为南方主攻舰群下一次的向前推进作掩护。’这使人听着他似乎是舰队司令们的朋友。我亲眼见他这么干过十几次了。”
他边说边飞快地解译电码。威利被他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快速度迷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完成了威利一小时都无法完成的工作,而威利还是所有少尉中速度最快的。
“我弄不懂你是用什么方法完成那些东西的。”
“威利,你难道对海军这一套还没有弄明白吗?全都是儿戏。最高当局里几个头脑灵光的人物已把全部工作分成了许多小块,让那些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