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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二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