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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四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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