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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位客人,显得有点清静。不过,令尊定会高兴的吧。”
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
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
临走时,近子在门口说:“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
小姐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
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
菊治不时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
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菊治懦怯、优柔寡断,虽说不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再说,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时,菊治才发现这样一个自己,不禁愕然。
用过膳后,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菊治又说:“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纵我们的,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
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
父亲辞世后,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
现在,菊治还是这样认为,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都会各想各自的事。
雨点敲打着树叶。
在这音响中,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佣在拉门外说:“太田女士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顿时站起身来,却又伫立不动。
“请夫人上哪间?”
“请到这里就行。”
“是。”
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
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却原来是泪珠。
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这才知道是眼泪。
开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为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
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
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
夫人依然热泪潸潸,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
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这视线,定会发生某种危险。
夫人眼窝凹陷,布上了小皱纹,眼圈发黑。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那双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
“对不起,很想见你,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
菊治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绞。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是他却有一种错觉,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
“会被淋湿的,请快上来。”
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这动作显得有些粗暴。
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说:“放开我。很轻吧,请放开我。”
“是啊!”
“很轻,近来瘦了。”
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有些震惊。
“小姐会担心的,不是吗?”
“文子?”
听夫人这种叫法,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的吗?”
“我瞒着她……”夫人哽咽着说,“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由于我的缘故,这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
夫人说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
尽管如此,文子说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这句话刺痛了菊治。
“今天,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天下雨,她可能认为我不会外出吧。”
“怎么,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为我体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
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
“来过。小姐说:请原谅家母吧。害得我无从回答。”
“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过,我很感谢你吶。”
“谢谢。仅那次,我就该知足了。可是……后来我很内疚,真对不起。”
“可是,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不为菊治的话所动。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
“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说,“不知怎的,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恼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给你挂电话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却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为笑,着实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并没有定下来。”菊治否认说,“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后,你与栗本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不过,她很可怕,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奇怪。我真没用啊,差点晕倒,好象还喊了些什么。尽管是在电话里,可是对方肯定会听出来。因为她说:‘夫人,请你不要干扰’。”
菊治紧锁双眉,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干扰,这种……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我只觉得自己不好。
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颤抖不已,嘴唇向一边歪斜,仿佛吊了上去,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
菊治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说:“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说:“这间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答道:“是的。”
“是间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
“是初次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不,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
夫人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
“哎,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
“不,只来过一次,令尊遗体告别式……”
说到这里,夫人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可以解除疲劳,我也想喝。”
“好,可以吗?”
夫人刚要站起,就打了个趔趄。
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过的,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锅盖踫到锅上,发出了小小的响声。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倾,泪水濡湿了锅边。
“这只烧水锅,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
“是吗?我都不了解。”菊治说。
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菊治也没有反感。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谈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了,请你过来好吗?”
菊治走到烧水锅旁,就在这里喝茶。
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三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
一
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