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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不知从哪个角落抬来一根巨大的松木桩,大声叫喊着:“闪开,快闪开,看我们的!”众人见运来新式武器,大喜过望,又围上几十人,抱住粗大的木桩,一齐向宫门撞去。
“咚——”一声巨响,整座陵园似乎都在颤抖,地宫券门刷刷地落下灰尘土块,乌黑的铁门嗡嗡作响,平整的门面凹陷下一个深坑。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女首领在这种力量的交锋中,显然难以展示自己的才能,便站在一个凸处,不失时机地进行鼓动。在让她的军队增强信念的同时,也再次预告了她的存在和不可动摇的政治地位。
果然,这次撞击的力量比先前迅猛沉重,随着“咚、咚”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铁门招架不住,只好敞开自己的心扉,任人宰割了。眼看胜利在望,红卫兵们抱住木桩,攒足力气,喊着号子,拼命向前撞去。就在木桩接触铁门的刹那间,“哗”地一声,门钩脱落,轰然洞开,木桩斜插着钻进地宫隧道,大批人流倒在地上。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地宫门前一片欢腾。欢腾过后,又是一阵犹疑和恐惧,面对这座黑暗阴森的地宫,没有人敢下去,大家只好互相张望着。
“派人向他们要手电,抓一个来带路。”那位刚才背诵语录的女首领,再一次显示了她的指挥才能,向不知所措的人群献计。
手电筒要来了。同时有四个大汉架着老职工王启发的胳膊,簇拥着来到地宫门前。
“老头子,你带我们下去,看看这个地主阶级头子,是什么样的反动面目。我们要坚决把他批倒批臭!”女首领说着,一挥手,王启发被人推着走进地宫,后面的人流竟争先恐后的向玄宫底层涌去。
一只手电筒发着微弱的光亮,在王启发身边晃动。人流悄无声息,神秘幽深的地宫,使红卫兵心中高度紧张甚至畏惧。过惯了城市车水马龙的生活,对这里自然感到格外陌生。这是一个超越他们想象而飘渺于尘世之外的天地。人流似无声的浪涛,漫过前殿、中殿,直到后殿的玄堂。
一切都暴露出来了。站在大殿的尽头,他们开始感到失望,原想这座地下宫殿,肯定会像梦中那样刺激人,妖怪、小鬼、骷髅、死尸……惊心动魄,胆战心惊,可这里除三口复制的躺柜状的棺椁和二十几个箱子外,梦中的一切俱不存在。希望一旦变成失望,接着而来的就是报复。
人群几乎将地宫塞满,普遍感到无聊之后,便想起要对这里的文化进行“革命”了。文化在哪里?地宫之内的景物哪些算“文化”?这命应当怎样“革”?一连串的问题,几个首领也糊涂起来。这个黑乎乎的洞穴就是文化?这几口朱漆棺椁也算文化?但有一点他们心中却是清楚的,这座地下宫殿是旧东西,这里头的主人就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反动头子。只有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不管哪些是文化,砸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了。不知是谁从地宫外找来了几把破笤帚,插进中殿宝座前的“万年灯”里,将缸中的油料沾在笤帚上(定陵玄宫器物清理之后,青花大瓷缸和缸中的油料仍放在地宫未动),然后,燃起了大火。
玄宫不再凄冷阴暗,十几支火把将宫内照得如同白昼。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复仇的欲望急剧地升腾、暴涨。先是有人跳到宝座上当起了“皇帝”和“皇后”,接着有人将宝座连同上面的“皇帝”和“皇后”一起掀翻。打闹的人群因一时找不到锤子,只好用脚去踢、踹汉白玉雕成的宝座。
就在中殿的汉白玉宝座被掀翻踢打的同时,后殿里也开始了行动。巨大的棺椁无法掀动,有人开始把殉葬的木箱子搬起来,在玄堂上摔打。随着“噗噗”的声响,一个个用白灰复制的木箱瞬间变成了土块。
王启发望着眼前的一切,先是震惊,接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你们不要这样,破坏了文物,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呵!”他扑倒在木箱上,双手张开,眼中布满血丝。他仗着自己出身贫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横劲,做出要与这伙人拼命的架势。
他的反常表现,同样使面前的红卫兵小将们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干巴老头还有如此的气魄,敢在强大的红卫兵面前耍威风。只听人群一声喊:“给我们把他拖下来!”话音刚落,几个强壮的汉子将王启发拖了下来,按倒在地。王启发还想挣扎爬起,只觉头发被人抓住,头皮热辣辣地刺痛,身子向玄宫墙壁撞去。随着“咚”一声,一股鲜血溅了出来,喷洒在洁白光滑的墙石上,他的身子随着血的涌动,慢慢地瘫软了。
“革命”仍在进行。有人把箱子一个个地抬起来,压在万历皇帝的棺椁上,让这位地主阶级的总代表永世不得翻身。为了达到“再踏上一只脚”的革命效果,一位首领不顾箱子的摇动,奋身爬上去,站在顶端,两手插腰,在熊熊的火焰中,以巨人的气派演讲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经过一天的“横扫”和“砸烂”,红卫兵开始感到疲惫和乏味,他们离开了定陵,一路高喊着革命口号,打着红旗,向昌平县涌去。
大军远去,定陵工作人员才稍稍松了口气。几位当权者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暗自庆幸这场风暴迅疾过去。正当他们渴望雨过天晴不会再有意外时,不料,一场更加凄厉肆虐的风暴却又渐成气候。
“战斗队”的勇士们
狂风顿起。正处在惊诧、观望、捉摸不定的境况下的定陵博物馆部分工作人员,随着红卫兵的到来而有所领悟并行动起来。他们对这场革命风暴不再感到困惑与迷惘,而是觉得有一条新的道路铺展在面前,这条道路如同雨后的彩虹,辉煌绮丽,使命重大,只要踏上双脚,人生的意义则其味无穷。
几乎每一个人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面对这个“四海翻腾”的伟大时代,他们以满腔的热情和澎湃的激情,汇入时代的洪流之中。于是,定陵博物馆朱欣陶等当权者被打翻在地,新的“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分成了“真理战斗队”、“红旗战斗队”、“七尺枪战斗队”等若干派别。在他们尚未发展到自相残杀之前,共同的“革命”目标和专政对象,则是定陵的文物和原先的当权者。由此,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开始了。
“革命”有条不紊地进行。各战斗队一致通过:先将朱欣陶等走资派、黑帮押起来,关进仓库,日夜轮班看守,防止他跑出来破坏“革命行动”。同时组织一切力量,尽可能地摧毁定陵园内的建筑物和代表封建主义的一切。
决议一经通过,各派人员纷纷响应。几十人争先恐后地拥到陵园前的漫水桥下,要以这里为革命的起点,依次向前推进,直至地宫深处。
20岁的女讲解员W,已失去姑娘的羞涩与娇娜,她站在桥头,双手插腰,以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和气度,向她的部下宣布:“革命现在开始!”
“轰”的一声,早已跃跃欲试的战斗队成员,向自己选准的目标扑去。一座不大的石桥,被几十人团团围住,挥揪抡锤,手扒脚踩,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路数毁坏开来。人群争吵着,抢夺着,如同一堆黑色的蚂蚁啃抢一个奶油蛋糕,不大的石桥瞬间变成了废墟,七零八落的石块,如同一堆白骨横躺在荒山野地里。
众人见小桥已无肉可食,便按照原方案采取第二步行动——推倒陵前的无字碑。
一根绳子套在二丈多高的巨大石碑上,20岁的女主任W一声喊,众队员运足气力拼命拉拽。
“一、二、三!”
“一、二、三!”
不管这位W怎样呼喊,尽管所有的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头,但无字碑仍纹丝不动,巍然屹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只有它身下的龟趺瞪着吓人的眼睛,龇牙咧嘴,似在痛苦的忍耐中,伺机复仇。
绳索仍在一松一紧地拽动,革命的口号依然在陵园前一声高过一声地随风震荡。尽管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油亮的汗珠,尽管每个人的手心都勒起了血红的印痕,麻木之后的疼痛开始刺激每一根神经。但,没有人提出停止,更没有人撒手不干。队员们依旧面颊绯红,二目挂着血丝,真诚而不惜一切气力地弯腰弓背,在号子声中死命地拉动。在他们心中,革命的胜利就在眼前,革命的成败,就看这块无字碑是站着还是倒下。倒下便是成功,站着就意味失败。在这“民族危机”的严峻时刻,作为革命的先锋队员,自然不能置国家民族安危于不顾,私自逃离这如火如荼的最为壮怀激烈的阵地前沿。他们有责任义不容辞地要把这块巨碑拉倒,以迎接文化革命胜利的曙光。
在这关键时刻,只听“咔嚓”一声,绳索断为两截,人群纷纷倒地,压在一起,滚成一团。
望着两截断绳和顶天立地的石碑,战斗队的成员开始泄气了。有人在小声嘀咕:“当年努尔哈赤和李自成的大军,都没有拉倒它,何况我们……”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一经点破,里边硕大的世界就变得分明起来。也只有面对这个世界,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悲。眼前这几十个队员,无论是和努尔哈赤的几十万铁骑,还是和李闯王的近百万大军相比,的确是相差太远了。尽管自己有满腔的革命热血和高涨的革命意志,依然无济于事。蚍蜉撼树,谈何容易?巨人的诗句不是戏言。再一意孤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这次“革命”失败了,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的成功吧。作为总指挥的W当机立断,决定放弃无字碑,集中火力攻打明楼。
显然,这个抉择再一次犯了没有借鉴历史经验的错误。当年清军入关,兵践十三陵,定陵园内烈焰升起,几乎一切建筑都焚烧殆尽,唯独这座明楼安然无恙,因为它的每一根筋骨都是由坚硬的石料构成。纵然是气吞万里的清军,对这座明楼也无可奈何,赤手空拳的他们,同样也只能望楼兴叹。
坚硬的明楼无法捣毁,总要想办法给予有力的打击,以显示革命造反派的气魄和不畏困难的精神吧?这时,队伍中有一个自称“小诸葛”的人,望着手足无措的W,微微一笑,上前:“我看把楼上刻着‘定陵’两个字的竖匾刷上油漆比捣毁它还要革命。”
小诸葛的建议,立即得到了W姑娘的赞成和众人的拥护。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痛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的高招是小诸葛首先想出,而不是自己?故宫前天安门城楼上不是已经挂上了毛主席像了吗?这是多么伟大的启示:中国的历史,是红旗如海的天安门城楼上,由那只频频摇动的巨手开始书写的。既然像天安门那样不破坏它,就给它改变一下面貌。W吩咐众人立即找梯子、油漆、刷子……一切很快完成。
W在人群中扫视了一下,用征询的口气问道:“谁上去刷?”
众人望望这由七架梯子接起来的如同通往天国的桥梁,都把头往脖颈里缩,不再吭声。
W见众人畏缩不前,像受到了羞辱,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暴怒地喊道:“到底有没有人敢去完成这项革命的重任?”说完,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21岁的小个子身上。
小个子青年出身将门,中学毕业后继承父志,投笔从戎,来到部队穿起了宽大的军装,接受血与火的最神圣的考验。三年后,来到了定陵博物馆。血气方刚的他,在军队三年,未能得到像父辈那样荣立赫赫战功的机会。今天,机遇分明来了。无论是这通往天国的桥梁,还是W姑娘火辣辣的目光,都在无声地昭示他挺身而出。梯高楼耸,大军纷纷退缩。谁敢横刀立马?唯有自己才能当此重任。小个子想到此处,举起了拳头,冲W大声喊道:“我上去!”
W满意地笑笑,威严而庄重地把油漆交给了他,像是将军对士兵,小声叮嘱:“小心点。”
“嗯”小个子心领神会,一股力量涌向全身。他手提半桶油漆,向“天梯”奔去。只见他短而粗壮的脚,踏着横梁一步步向上攀登。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仰头观望,随着梯子开始抖动,忐忑不安的心也悬了起来。
小个子已爬到了二十几米的高度了。这时梯子开始大幅度晃动起来,他的身体也随着飘摇不定,如同细长的树枝挂着的枯叶,在微风的吹拂中悠悠晃晃大有摇摇欲坠之势。小个子开始动摇了,后悔当初不该逞能,走上这条稍一失足就要丢掉生命的险途。但事已至此,退却是不可能的,只有豁出性命走上去。他想起在部队练习爬木梯时学过的本领,再次显示了他自己的机智与勇敢,面对剧烈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