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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其自然
我一直想回到那一年的四月。那一年的四月,长江边,码头上,维多的脸在汽笛声中像惊慌失措的青芒果。
我
那时我正在考虑该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提着包茫茫然四顾。我心沮丧,都已经25岁,还是这么幼稚,是不是去任何地方都需要理由。
三峡两个月后就要蓄水,这个城市的临时码头乱石遍地,尘土飞扬,趸船歪歪斜斜的沿岸靠过去,一个小摊支起和路雪的大伞,冷柜用碎砖头勉强垫平。七八个摩托车围着我兜着一个又一个的圈,有人在说:“不晓得去哪里就转回去嘛!三块钱随便走!”
随便走。我真想随便走,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哪里能去就去哪里。然后我上了一个摩托车,车手吹出喜悦的口哨,其他人很给面子的发出夸张的沮丧的声音。
背后有争吵声,我扭过头,冷饮摊的嫂子正扯着一个女孩子的胳膊断断续续的大声叫:“年纪轻轻!你年纪轻轻……”我忙拍摩托车手的后背叫停下停下先停下。
女孩子惊慌失措的脸让我想起青芒果。我帮她付了两倍鲜橙多的钱,拉着她钻进一辆出租车,她抱着鲜橙多忘了喝,眼睛死盯着计价表的方向,脸很红,血好像要跳出来。
回到我以前住的地方,房东正准备清理房间,听说还要继续住,乐呵呵的说:“就是嘛,去哪儿还不都一样。”
去哪儿还不都一样,就这样又住下了。
晚上我和她睡同一张床,我给她很大的T…恤当睡衣,她愣了一会儿说:“这是男人的衣服。”
我吞了唾沫,嗫嚅着说:“对……我以前……我以前男朋友的衣服。”我有点不好意思,脸都发烧。
“我不穿男人的衣服。”她皱了眉头,有点嫌恶的说。
但是她也拒绝穿我的衣服,结果她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
我想笑,但是没笑出来,啼笑皆非的站在床边,提着衣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夜晚我动都不敢动,她也没动,我们像两个标本一样躺到天亮。
她一直没有同我说话,每顿都吃很多的东西,不吃大蒜,把所有的蒜粒都捡出来放在桌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吃饭,喝汤,两手捧着喝,一喝到底,碗盖住大半个脸,发出咕咕的响声。我坐在对面,看见她突出的锁骨,和一动一动小小的喉结,瘦弱而倔强。
两天以后她开始不那么固执,穿了我粉白相间的吊带背心,我夸她漂亮,瘦瘦的,锁骨没有被肉埋住,肩膀也很挺,穿吊带衫就是好看。她红了一下脸,眼睛里面很高兴,然后有点想笑,又不好意思,结果还是没笑出来。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穿了个遍,我每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她准保就换了一套,我每天都要出去两趟,上午买菜,下午租影碟,她就上午一套,下午一套,衣服穿了就自动的洗,我的衣服也被她一起洗,本来就破的洗衣机被用的前所未有,拖拉机般轰轰的响,撑到所有的衣服试穿完毕后终于报销。
有时我促狭的把买菜租碟一起办,她就背对着我,静静的坐着看电视,很少换台,从电视剧看到朴血口服液,从我就用亮甲看到本地新闻。
马维多
我叫马维多,我妈妈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因为我的外曾祖父是个英吉利流氓。20世纪20年代,未满18的外曾祖母同洋行里的未婚夫游上海,据说在大酒店上洗手间的时候走失,被那个黄毛虏去房间强奸了,怀上了外祖父。
当然婚事泡汤。外曾祖母终身未嫁,怀着极大的忍耐独自教育外祖父,到死都保持着出身豪门的高贵。
画家外祖父在文革中因“里通外国”被打残双手,成为废人,最后还娶了一个精神病来续烟火,当然,生下的就是我妈。
这是显而易见的耻辱,我们家所有的灾难都因为那粒英国精子而起,但是我妈妈不这么认为,自从她知道了自己的混血,便信上了基督,还上夜校学速成英语,有了英文名字伊丽莎白。我爸爸姓马,她便给我取名叫马维多。她预备超生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叫马利亚。
后来她果真怀了一个马利亚,但是被人发现了,搞计划生育的人天天到我们家来捉她去流产,她就到处跑。有一次她跑着跑着就倒了,马利亚也没了,医生告诉她不能再怀孕,之后她便神情恍惚,不大认得人。她后来死了,吃了一整瓶安眠药。我没有悲伤,因为白床单上面的她看起来很安逸,轮廓柔和,像白胖的圣母。
那时我17岁,之后我认识了马丽娅。马丽娅是附近煤矿一个矿工的女儿,比我早一些没有妈,脸和煤一样黑。
她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不像我,是为了维多利亚而生。不过想起了我妈,还有没生出来的马利亚,我也就将就了。她比我小一点,刚好做我妹妹。
我们是在我妈的坟前结拜的。她听说了所有的故事,激动的认为我们实在是天赐良缘,并说我们以后死了就在我妈的坟左右各埋一个。说这话的时候刮过一阵小小的阴风,把她吓的半死,念念有词的给我妈磕了好多个响头。我就捂着嘴在旁边笑。
没多久她就谈了个朋友,是矿上的青工。
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青工,他没有睫毛和眉毛,头发也极少,眼睛像两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石头,但是又经常迎风流泪,我怀疑总有一天他的眼睛会长出青苔。
但是丽娅喜欢他。她经常对我说:“你不要对他有成见,他给我吃过他的劳保餐里面的肉。他是个好人,对我很好。”
下井的工人都有劳保餐,里面有几片肉,食量大的青工都觉得不够吃。能给她吃肉,应该算很好吧。
“那他干嘛平白无故给你肉吃?”
丽娅红了脸,咬着嘴唇说:“因为……他爱我……”
“爱?!”
“对!”她理直气壮起来,说:“给我吃肉,这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我真是有点嫉妒。爱?我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呢!不过听起来就比较高尚,我对他们的关系顿时改观。
有一天丽娅的爸爸下井,中午过后有人上来叫她,说送劳保餐的少送了一份,她爸爸现在还没吃呢,让去食堂端一份放在运煤车里带下去。我跟丽娅拿过去的时候运煤车刚走,她说:“要不咱们进去看看吧?”
我说:“那可不行,咱们又没那个头盔,又没灯,看不见。”
“没事,我经常偷偷往里走的,里头暖和的要命。”她一边说就一边往里走了,一边回过头来引诱我:“暖和呢!来吧,来啊!”
我连连摆手。那天她穿着红底白碎花的棉袄,扎着蓬松的马尾,几缕营养不良的黄头发从额头上挂下来飘啊飘。我看见她就那样一步三回头的对我招手,笑着笑着渐渐走进黑暗里,我的心仿佛也要被她强制的拉进去,突突的要跳出胸膛来。我怕的要死,最后,“来啊来啊”的回声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我想叫救命,可是我的喉咙里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下一趟运煤车运来的是丽娅,头被矿顶落下的大石头砸碎,扁成二分之一,五官一概看不清了。到处都是血。她红衣服上的白碎花也被染成红色,从远处看就像一只剥了皮的大狗。
然后流言起来,说丽娅的肚子是鼓的,是怀了崽子的。
丽娅的爸爸,我,还有几个好心的矿工,连夜把丽娅埋了,就埋在我妈的坟旁边。
第二天上午我给她们去送纸钱,看见丽娅的男朋友,那个青工,蹲在她坟前,拿着劳保餐的盒子,他是给她送肉过来了。虽然丽娅死了他一直躲着没出现,我恨得牙痒痒,但是现在我有点想哭。
我就开始烧纸钱,突然听见他说:“反正她死了,你来吃肉吧!”
我扭头,他石头样的眼睛对着我,嘴巴裂开,手里捏着一块肉,递到我嘴边,说:“恩,吃吧,反正她死了,肉你吃吧!”
我突然明白丽娅的爱是指什么,我想起身跑开,但是他已经把我压在两个坟之间二月的嫩草和潮湿的土壤上,我看见天空像刮龙卷风一样转来转去。他呼吸急促,大蒜味把我熏的乱七八糟。
我上了一艘船,晕晕的睡觉,醒的时候发现背包不见了,然后我就下船了。
那个地方很乱,到处都是灰,还有摩托车转来转去,有一个卖雪糕的摊子,罩着一把和路雪的大伞。
我有点渴,我想等人多的时候拿一瓶鲜橙多,但是那个胖女人眼睛很尖,她一下子就发现了,抓住我的胳膊在那里鬼叫鬼叫。后来一个背着包的女人过来,给了她一些钱就拉着我钻进出租车。我有点慌,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把我卖到山沟里面去,做一个白痴或者瞎子的老婆。
她把我带到她的房子里,晚上给我穿男人的衣服,说那是她以前男朋友的。我拒绝了,我讨厌男人的衣服,特别讨厌什么男朋友的衣服,男朋友都是眼睛里面可以长青苔的流氓。
但是我也不想穿她的衣服,我不知道穿了好不好看,她的衣服好像很高级。而且她好像不大喜欢说话,我想我穿了即使不好看她也不会说,说不定会偷偷的在心里笑我。我宁愿不穿,因为洗澡的时候丽娅说我的身材很好,皮肤也很不错。
我又想起马丽娅了。如果是她给我的衣服,我不会拒绝的,她穿着永远比我丑,因为她长的和煤一样黑。她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有点伤心。
在后来的几天她一直没有同我说话。我每顿都吃很多,不知道怎么搞的总也吃不饱。我现在已经闻不了大蒜味儿了,一闻到就恶心,眼前的汤就变成刮龙卷风的天空。我把大蒜一点点挑起来扔在桌子上,她坐在我的对面,我不大敢看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她一点都不生气,也没有要卖我的意思。后来她炒菜就很少放大蒜了。
我想,她是个好人。
她再给我衣服穿的时候我没有再推迟,选了一件吊带背心穿。她说我穿着漂亮,我知道我穿吊带好看,我的肉不多,胖子才不敢穿吊带,她的肉看起来就比较多。我心里很高兴,不过我忍住没有笑。
她每天都要出去两趟,买回来菜,或者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影碟,也不上班,但是好像也不缺钱花。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养着我,纯粹是为了帮我吗?她什么都不说。我心里有点慌,就把她的衣服都拖出来穿,但是她还是不生气。
她有时也不怎么出门,我总想,可能是她想跟我谈谈了,比如至少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干什么。我已经编好了一整套谎话,既不会被她瞧不起也不会被她送回家。
我就背对着她看电视,等着她来问我,从电视剧看到朴血口服液,从我就用亮甲看到本地新闻。
我
有一天我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交,东西撒了一地,打电话让她来接我,电话响了无数声也没有人接。
最后我自己瘸着腿回了家,她竟然好好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在家怎么电话响那么多遍都不接?!”我很气愤。她很内疚,低着头给我清洗,上药,脸又是红红的。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手停了一下又继续抹药。
“你从哪儿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自己都觉得口气很急。她还是不说话,我的心咚咚的跳,突然觉得难过,因了她惊慌失措的脸,我滥用了一次保护欲。她像神仙一样掉在码头,身上什么都没有,来了便没命的吃东西。差不多十天了,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的眼泪落在我的脚背上,大颗大颗的,我的脚背烧灼起来。心也火烧火燎的。
她重重的抽了一下鼻子,然后她说:“我叫维多。马维多。”
好歹她愿意说话。我倒在沙发上,舒了一大口气。其他的,她不说我也就不问了。
很多时候,我真希望和她一样,顺其自然去到另外一个地方,顺其自然认识一些人,顺其自然的开始可能并不幸福的新的生活,把现在和过去通通截断。顺其自然。
马维多
有一天她出去了,电话铃响了。我没敢接,但是它一直响,我就躲到厕所里去了。
后来她瘸着腿回来了,腿上在流血。她第一次那么生气,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有点内疚,又有点慌,她终于生气了。
果然,我给她擦药的时候她就开始问我的来历。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这些都是我早就编好了的,可我却突然都想不起来。她问的那么急切,我一点都不想骗她。但是我也不想说实话,我的眼泪不知道怎么就流下来。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其他的,我不说了。
我想,来到这里,遇见她,应该是上天注定的。三月的嫩草和潮湿的土壤,我妈,还有马丽娅,我想把他们像大蒜一样扔的远远的。如果能有新生活,我就开始好了。顺其自然。
我
我和维多的关系渐渐融洽,她开始叫我姐姐,也开始同我一道出门去了。我买菜她就帮我提东西,她还会做菜,做的酸辣汤好吃的不行。也和我一起租影碟,怂恿我租恐怖片,吃完了饭就开始看,抱在一起惊声尖叫。
有一天,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