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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发芽-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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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女说:“那时我很小,爱唱歌,人人爱听,后来就唱不成了。”    
      袁立本这才知道,是苏州女的歌声。苏州女说:“不唱了也就完了。”袁立本说:“做生意也行嘛,多少人羡慕你。”“别人羡慕你,你自己不羡慕,也没有值得羡慕的地方。”“这盘磁带美得很。”“啊,就这一点点,转不了几圈。”    
      苏州女的眼睛飘起雾团,渗出湿漉漉的亮光。袁立本说:“你不容易呀,到我们这地方可是隔了千山万水,你不想家?”“南方太潮太闷,到这儿来闻闻土味,吹吹干爽的风,找一片安宁。北方太清静了,黄土宽厚得像水牛。”“家里没人?”“有过,现在剩我一个了。”袁立本越发好奇。苏州女说:“有过家,跟我男人一起办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啥东西都不能大,大起来人就毁了。生意跟先前做官一样,越大越容易,越大越脏。幸亏小时候跟乡下外婆学会了做茶的手艺,这手艺能保持女人的清净。一点小手艺,别小看了它,有它在你手上,你就不容易变坏,潮闷的梅雨天都能挺过来。”    
      袁立本想起母亲的忠告。母亲要他敬重媳妇,不就是一双巧手吗?正是这双巧手,母亲不顾媳妇婚前的不清白也要娶她,以此来震撼儿子木讷的心灵。袁立本说:“你了不起啊!”“咋了不起?”“我妈去世时说过这样的话。”“唔,这样子。”“我以前是个二球,木头疙瘩。”“木头实在,二球劲儿可不能有。”    
      袁立本要走时,苏州女又拿出一批活儿,并给了前两次的工钱,二百块。见袁立本有点儿不好意思,苏州女说:“剪一件二块五,你是高手按三块算。你的手艺我看上了,你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承活儿。”    
      承包期即到,二期承包非争个你死我活不可。存义给全厂二百多职工每人一身毛布工作服,给心腹班子秘密发红包。后院安静了,他松一口气。他每天都去惠妙那里,这不是长久之计,他要招惠妙进厂,惠妙不干,这些天一忙乎,冷落了她。    
      办公室主任委婉地劝他去看城里新来的苏州女,他还罩在惠妙所散发的刺玫浓香里,懵懵晕晕。主任换个口气:“看看活儿也行啊。”眼下用人之际,他真怕服装出差错。一见苏州女,他心想:主任不行嘛,南边几趟白跑了。他看着几件成品,果然做工精细,款式新颖。离开苏州店,他说:“那女人不咋样嘛。”主任说:“你这几天有点儿迷糊,身在花丛不知香啊。欣赏江南美女非高手不可呢!”“这话咋说?”“常言说美人如玉,色泽耀眼光亮夺目的是一般货,上乘品色气沉郁很有韵味。乍打眼看不咋样,可你再仔细看,光泽不强却很潮润,摸在手里也不光滑,软溜溜的就像凉粉团儿。”“呵呵,你像是睡过她。”主任嘿嘿笑:“女人要耐看耐嚼才有筋道有味儿,咱北方女人不是辣子就是大蒜,要么就是水萝卜。”“你他娘的,把自己老婆都腌上了。”    
      主任真把他给煽动起来了。细细一想:就是嘛,只瞅了这娘儿们几眼,就像瞧那悬在夜空里的月亮,光照不强却很清朗。心里骂主任:狗小子真绝妙啊,几句话就把天下女人全概括了。他在办公室忙一阵,处理完公事,进里屋换上T恤衫牛仔短裤,装一包洋烟尽量现代化一些。    
      苏州女很热情,他知道事情麻烦,太礼貌了嘛!他想寻出这女人心理上的慌乱,苏州女平静如水。他精通男女兵法,萍水相逢,女人微微的一惊往往笃定乾坤,后面就是一马平川了。    
      苏州女坐门口,与他相隔丈余,但注意着他,仿佛用内功交手。苏州女静静地看他,看他有何事,他却首先慌乱起来,有这句没那句,家常也拉不起来。他仅有的感觉就是:苏州女阅历很广,大半个中国溜了一圈儿,涉及个人便滴水不漏。可他的目的渐露出端倪。近三十岁的女人,那眼睛是何等功力?他像泡在澡堂子里。他觉得自己滑稽透顶,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身上有小丑的角色。那是他从未遇过强手的缘故。    
      这时帘子一响,进来广播站做饭的。你媳妇快叫我喝干了。他稍加平静,为找到一块平衡木而欣慰。苏州女招呼袁立本坐下,坐她刚坐过的竹椅。竹椅只这一个,其它都是不锈钢椅子。苏州女从内屋抱出古香古色的竹筒,泡两杯茶,坐袁立本对面说:“请用茶。”自己先呷一口。    
      存义品过不少上等茶,知道苏州女这回泡的是商店里买不到的,那是私品,轻易不示人。苏州女给他泡的是商店里的盒装龙井,样子货。主人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注意力在袁立本身上。他起身告辞,苏州女点点头:“欢迎常来。”    
      


刺玫第一次看他的瞳仁(3)

    他这才发现聪明人也能窝囊,就看在啥时候。老天并不注定谁英雄一世,谁窝囊到底。他要找袁立本的媳妇,他要恣意蹂躏。惠妙是他过去的恋人,重温旧情没有复仇的快感。在与惠妙的频频相会中,他知道了惠妙在袁立本心目中的地位。他快爆炸了,一见惠妙就嚷嚷:“我要打炮我要打炮。”他脸色青紫鬼气缠身,惠妙问:“出啥事啦气成这样子?”他眼睛发潮可止住了泪。惠妙知道他受委屈了,躺下后百般怜爱。他平静下来,叼一根烟咂下去半截儿:他要娶惠妙,他要瞧袁立本的痛苦样儿。    
      他羽毛已满,惠惠她哥难不住他了,他要离惠惠娶惠妙。他默默离开惠妙家去办这事。等赶到办公室,方略已定,他托付主任去办。事情很快办妥,女方得一笔款子没有闹。主任说:“我带来一位朋友。”他跟那人握手,让座儿。主任说:“你这婚可离得太及时了,你大舅子东窗事发,倒台已定,他倒咱就得吃亏。这位朋友是惠惠她哥哥的冤家,信贷股的副股长。”他听懂了其中的奥妙,不停地拍主任的肩膀:“一箭双雕呀!”“噢———还有感情需要哇,啊哈哈哈。”    
      笑过了瘾,他再次与副股长握手,两人拍胳膊抱肩,相见恨晚。他叫人布一桌酒菜,不多却精致。边吃边聊。主任说:“我们头儿财运桃花运双运齐旺。”副股长说:“这么说江南名花已经到手了?”主任说:“我们头儿快醉卧花丛了。”他说:“你们错了,那娘儿们有内膘,咱功力不济。”他倒发现苏州女还是个人物。主任说:“头儿,苏州女到咱这第二天,有头有脸的就盯上她了。看起来风平浪静,心里都憋劲儿哩。”副股长说:“这女人是阿庆嫂,不寻常啊。老兄若有西门庆的功夫,那吃到嘴里的就不单单是肉了。”待存义的胃口吊起来后,副股长说:“银行账上她的存款是六万,从南方转来的。在咱这赚的钱大概存别处了。”存义说:“知道这消息的人恐怕不少吧?”“我们对存户保密,只有股里几个当事人知道。盯她的人只知道是口好肉,生意红火,色财两旺。”存义没必要再顾忌了:“老弟,你真把我给逗起来了。”“你已经火力侦察了嘛,功力不行小心为妙啊!”    
      熬出头来的幸福就像蜗牛爬出了洞,惠妙的幸福是不由自主的。她只想了结那段孽缘,重新开始生活,真的离婚跟日夜思念的老恋人一起过日子,她却有点儿惊慌失措。她朝后看,痴迷数年的幻影正在消融,她的巧手就这样残损了。她嫉恨夺走存义的惠惠,无意中又得到了惠惠的一切,包括惠惠的笨拙。    
      她把这些天发生的浪漫故事都讲给袁立本听。袁立本说:“我能帮你吗?”“我要重新生活。”“咋样才能重新生活?”惠妙想了想说:“咱俩没缘分。”“咋样才能有缘分?”惠妙愣住了。袁立本说:“缘分这东西太不好弄了。”惠妙说:“就像那天你给我送泡菜。”“泡菜不好吃吗?”“好吃。”“好吃就没缘分了?”“有,我等你来,你走了,缘分就没了。”“我没走,我就在咱房子里。”惠妙叹一口气:“你真不明白呀,那天我那样子你真看不出来?”“我看出来啦,你想回家。我高兴得受不了,先回家收拾收拾,家里太脏了,没女人的家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惠妙不吭声。    
      袁立本说:“人家说我是木头,木头也会开窍呀!”    
      “会开窍。”惠妙说:“有柳木有椿木有榆木。春天来了,有开早的,也有开迟的。”    
      “有不开的吗?”    
      “都开,迟早不一样。”    
      袁立本重重叹一口气:“是不一样。我咋帮你?你现在比我艰难。”惠妙说:“咱俩没缘分。”说之后,惠妙知道他又会按原先的思路转一圈儿,便又说:“咱俩的缘分完了。”她的头低下去,小声接上说:“放我走吧,咱离婚去。”    
      “咕咚!”袁立本倒地上。惠妙跳起来,她不敢叫,捂着嘴不敢出气。袁立本趴一会儿醒来,嘴张着,在地上盖个湿印。他爬起来擦掉唇上的土末儿,眯着眼看看最后时刻的媳妇。离婚协议书存义早已写好,惠妙掏出来放桌上。袁立本俯下身,工工整整写上“袁立本”三个字。写好拿手上瞧瞧,协议书上坐着他媳妇,他闻到纸上淡淡的香味,颁发奖章似的递给惠妙。他说:“你是好人,好人不该受难,我不拦你,你重新生活吧。”    
      话刚出口,风冲开门窗,好像要揭掉人的头皮。娃娃留下,袁立本说:娃娃像妈,留下作个纪念。娃娃她带了三年,见她要走就哭了,被袁立本哄住。    
      土塬一颠一颠跑起来。土塬像牛,牛脑袋“嘭嘭”磕着北山的石头。以前是牛蹄子碎,这回牛蹄子牛脑袋都碎了;可麦子每年都得长起来,黄土不长麦子就像女人不生娃娃。袁立本手摸着儿子的大脑袋,那神情就像刚扳下春天的第一茬嫩刺玫芽儿,那神情就像是说:我让你发芽啦,你发的芽芽就是我发的。    
      她问过袁立本:“北塬那么陡,一旦滑坡野刺玫就毁了。”    
      “刺玫根跟蜘蛛网一样,土块在网兜里,毁不了。”    
      “万一毁了呢?”    
      “根在嘛,根好几丈呢!根断了干了,水一泡还发芽。北塬经常滑坡,野刺玫长在淤泥里一年比一年旺,就把塬缝好了。”    
      塬碎不了。    
      女人只能碎一次。新婚之夜她以为破了,她看见袁立本就来气。她像候鸟一样飞回娘家,尽管生了娃娃,她下身是完整的,她的心还在恋人身上。那天,她被菜坛里的刺玫迷醉了,她打定注意,回北塬,让那个木头男人重新破她,却没回得去。这种机遇跟世界上其它诱人的机遇一样不属于老实人,聪明人总会恰如其分地闯进来。存义一回又一回,数不清的幽会把她变成空气,如失去了重量和形体,她不再是固定的了。她这次回来办离婚,仿佛感到刺玫的根爪蔓延到她身上,来缝补她,使她重新大放光彩。她原以为女人的破碎就是干那种事,就是那瞬息间的痉挛和痛苦。袁立本在她出门的一刹那抬起头,她看见他的眼睛从混沌中奔涌出一片清澈,他的瞳仁光点熠熠,那光点是一个人的青春和梦想。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的瞳仁,火点闪射,她脑子里“噗”冒起一股青烟,像被激光击中的飞机。她惊恐万状,事后她才知道,女人在这种惊骇里才能显露出她们最纯净的美丽。她真正的破碎就这么容易。    
      女人是粘土,碎在有出息的男人手里才能烧出精美的陶器。这男人要有一双能干的手。


刺玫她是菩萨(1)

    在惠妙之前他没幻想没有梦,这个美丽的女人带给他的最大收获就是这个。他忠于幻想却被幻想所出卖。他不承认这种出卖。他对苏州女说:“她是菩萨,大家骂她没道理。”    
      苏州女说:“你也不能宽厚到这种地步,你真的不难受?”    
      “你以为她是坏女人?”    
      “我信你说的,可你受的是内伤,等伤发作就晚了。这些天你要常来我这儿。”    
      “我又不是小娃娃,连根草都不如了。”    
      “人有时候不如一根草坚挺。”    
      “你说的是城里人,是念书人,他们是玻璃人容易破碎。咱这些陶瓷罐子摔八瓣都没事,水里泡一泡又是一团泥巴又能烧出新的来。”    
      苏州女笑道:“你的坚韧近于无赖。”    
      “我媳妇就这么说过我。”    
      “她喜欢你哩。”    
      “她喜欢我们北塬的野刺玫。她说她的心碎了,刺玫能治,塬上人有病摘两片叶子嚼嚼就没事了。开春的嫩叶子还能当菜吃。刺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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