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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发芽-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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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媳妇就这么说过我。”    
      “她喜欢你哩。”    
      “她喜欢我们北塬的野刺玫。她说她的心碎了,刺玫能治,塬上人有病摘两片叶子嚼嚼就没事了。开春的嫩叶子还能当菜吃。刺玫根比男人的胳膊有劲儿,那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它把塬收拢得紧凑凑的,土坷垃靠着它才不散伙儿。”    
      “我都喜欢它了。”    
      “植物是地上最值得信任的东西,它的枝枝蔓蔓长在你身上,你没法不淳朴厚道。”    
      袁立本想他的乖媳妇。土塬上的男人一个“乖”字,就道尽了那女人的千姿百态和种种妙境。    
      那么个乖媳妇离开他,毕竟很痛苦。袁立本坐在母亲的坟上,期待母亲能给他说点什么。母亲不会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墓堆仿佛大地颤抖的嘴唇,吸净了尘世的噪音,寂静像冰块向四面漂流,冰块碾平了地面上的杂物,大地平坦坦袒在他的四周像个大盘子。他抬起头———一个人从静默中走来,蹲他跟前,这是他母亲。    
      “娃娃,你媳妇没走。她要真走了,你就会另找人。你惦记她,她还在嘛。她最珍贵的东西给你留下了,你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    
      “人都走了,还有啥珍贵的?”    
      母亲抓住他的手说:“以前你是废物,你脑子开窍了、手有灵气了,靠的是谁?”    
      “可我没媳妇了。”袁立本哭起来,哭得龇牙咧嘴。    
      母亲说:“大男人要懂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她离开你就会发现,她啥都没了,乖娃娃和巧手手她一样都没了。”    
      母亲说:“细细看你的手。”袁立本的手热起来,全身的体液哗啦啦奔流起来,他感到他捉住了一双灵巧的小手,像摸河里的鱼,他的手指叭叭响,手指摸过的地方,泥土顺溜软和蓬松,他的手就是这样由迟钝变灵巧的。男人一双能干活儿的手跟铸宝剑一样艰难。    
      母亲说:“人生一世泥土里刨食,靠的就是手,就是勤快和聪明。”    
      母亲说:“你爸年轻时是个刚强的人,下得了苦干得成事。那年,朋友家娃娃满月办酒席,他被人灌醉了,回来倒炕就睡。玉米等着灌水,他勤快惯了,第二天半醒半醉去浇地。那次出去,他再没回来,回来了一条醉鬼。村里人说,他嘴里喊着:浇地去浇地去,脚却迈进酒店。店里正开赌,连喝带赌把人给毁了。地里的活儿他一样也拿不起,只好靠妈下地。男人废了手,不如一个女人。”    
      天已大亮,母亲消失得杳无踪影。可母亲的悄声细语到处都是。黑夜并未消失,仅仅换了一身新衣,母亲的声音从草尖,从树影,从玉米的穗里,从大地深处隐隐传来。他忽然想到母亲年轻时的种种传闻,母亲的灵魂冉冉升起,火团似的在阳光里攒动。    
      男人没出息,几代翻不起,女人的血和劳累就白费了。    
      袁立本想起跟妈打埂的情景:麦穗扬花,早玉米就种上了,种在麦田的空行里,收麦后又在麦田里种晚玉米。妈说:“麦子是早玉米的哥哥,早玉米是晚玉米的哥哥,大的带小的,长得快长得壮,不生六指。”    
      存义忙得不可开交。惠妙说:“你退下来算了,银行存款够咱吃几辈子。”“撒手丢钱你吃错药啦?我恨不能把印票子的机器搬到咱家。”“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你就这么贱?叫手下人跑去。”“有些事还得我亲手办。”    
      惠妙始终不知道存义在忙乎啥。他衣冠楚楚潇洒精明,他不在家她就慌得不行。她从未尝过嫉妒的真味,跟袁立本过日子,妒嫉简直是天上的故事。男人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不会沾女人。存义发现她只是一般性的自我防备,并未觉察自己的动机,便把心放在肚子里。    
      盯苏州女的都是有来路的人。苏州女洞若观火,只把袁立本奉为上宾,对旁人不卑不亢。来了就倒茶,喝干了也不加,觉着没趣儿要走也不送。苏州女这一手,把大家逗得猴急,大家把气都憋到袁立本头上。    
      存义几次碰壁碰得心烦意乱。办公室呆不住,呆家里又想不出妙策,愁容满面,岂能瞒过老婆?老婆劝他,劝半天反把她给劝愁了。老婆心疼他,不忍心看他的蔫样子。他把老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我待你咋样?”    
      惠妙说:“那几年你的心叫狗叼了,现在狗又回来啦。”    
      存义说:“那天我说我要把印票子机器搬到咱家,记得不?”    
      “你莫非成了二球二百五?神经有毛病,得是?”    
      “咱岐山城真有一台印票子机器呢,不过我不当超级大国我不霸占它。”    
      “一会儿要搬到家里,一会儿又不霸占了,你真的成了二球二百五。”    
      “家里有你这块香油馍馍呀!”    
      惠妙像只鸡哇一声扑到存义身上,撕耳朵。    
      “存义我日你先人,这些天你背过我嫖风来,得是?存义我日你八辈老先人,你把话说清楚,有屎你拉干净,少给你老娘缠裹脚。”    
      存义两只耳朵又红又大像炸过头的油饼,存义笑嘻嘻任老婆撕抓。存义想弄的事一定得弄成,心里有个想头锥子戳屁眼儿照样笑嘻嘻。老婆撕抓得没劲儿了,蜷在床角喘粗气。存义柔声细气,把苏州女及各路诸侯的情况大致说一遍,像说一桩买卖。    
      “我说过嘛,咱有你这块香油馍馍咱不稀罕她,饱汉子不寻野食。咱瞅她账上的票子不瞅她身上的肉。咱跟她热火一阵子把她弄糊涂,咱要啥她给啥,十几万元哩,机器也得印好几天。”    
      惠妙说:“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不吃那份醋。不过你吃了五谷想六谷,我总不放心。”    
      “权当我跑生意去了没在家。”    
      “人家心在你身上,你跑,跑你娘的脚后跟。”    
      “以前你可是个灵醒人啊,跟大木头袁立本过了几年你也成大木头啦!”    
          
    


刺玫她是菩萨(2)

    说起以前,她就激动。以前是什么日子哟!是他们拌着泪一起读琼瑶读岑凯伦的日子。存义摸着她的后背小声说:“只要钓住她,就能抓大鱼。”    
      “你这几天碰钉子了?”    
      “你猜苏州女看上谁啦?”    
      “至少比你强。”    
      “说出来气死你。”    
      “谁?”    
      “袁立本袁木头!”    
      “噢———是那种女人。”惠妙似乎看到了电影里的人物:“跟我过去一样啊!”    
      “有点儿像你,气质比你好。”一句话把惠妙说躁了,存义笑起来:“江南美女来到黄土高原,物以稀为贵嘛,论真功夫哪能跟你比?”    
      他们的卧房就像元帅的中军帐,两口子运筹帷幄,他们真的相信世界有个私人印票子的地方,他们就是印票子的个体户,苏州女就是印票子的机器,至少也是票子摞起来的美人儿。    
      “为了咱的好日子我不吃那份醋!”惠妙缓口气说:“我咋帮你?”    
      “你去见见她,你有办法。”    
      袁立本每天七点下班到苏州时装店来。一整天苏州女没多少事可做。这天下午,进来一位女客,清秀娇嫩,依依可人。女客说:“做套裙。”苏州女抖开衣料看,是裁好的,路数跟袁立本的很相像。苏州女看一眼女客心想:小地方也出落这样的人物。    
      苏州女说:“你手艺不错嘛。”女客说:“我哪有这手艺?别人帮的忙。”女客接着又说:“袁立本的手艺。”“怪不得眼熟。”苏州女知道她是谁了,随声说:“你坐嘛。”女客说:“谢谢!不用了。听说立本在这揽活儿,多亏你帮忙。”“谈不上帮忙,是他手艺好。”苏州女泡一杯茶端来,惠妙呷一口,说:“立本是个大好人,我配不上他又帮不了他的忙。野路子来钱他不会,跟你正好学手艺,大姐有活儿多给他些。”    
      惠妙说得满脸通红,离开时眼睛湿湿的。苏州女愣半天。她没想到袁立本的媳妇这么漂亮,心这么好。    
      袁立本下班赶来,苏州女嫌他来迟。苏州女话少了许多,怔怔地瞅袁立本看。袁立本心无旁骛,谈东谈西。    
      第二天天擦黑,苏州女跟袁立本正唠着,惠妙走进来,袁立本慌得没处坐。苏州女招呼惠妙坐下,她看见袁立本整个人变了样儿。苏州女心里明白,尽量不言语。惠妙问袁立本娃娃咋样生活可好,问一阵后,对苏州女说:“立本做泡菜绝啦,吃一口香死人。”    
      苏州女说:“南方泡菜?”    
      “他自己泡的野刺玫。”    
      袁立本粗脖子红脸:“她胡吹哩,我不会,真格不会!”那泡菜是给惠妙的,咋好意思再给别人?惠妙说个不停,他争不过只好不吭声。    
      第三天早晨,惠妙带着小菜坛到苏州时装店。“大姐,咱俩有缘分你尝尝鲜。”苏州女勉强不过,尝一口,味儿勾人魂魄。惠妙说:“立本大概给你讲过,他们北塬的野刺玫既当药又当菜,没有治不好的病。尤其是像咱们这些受过磨难的女人,吃他做的菜,心里的铁砣也能化成水。”    
      惠妙走后,苏州女望着黑亮的小坛子发呆。袁立本的舌头飞了,不知飞哪去了,嘴巴空荡荡弄不出一句实在话。苏州女说:“我喜欢这坛子,送给我吧。”    
      “那是给惠妙的,你要喜欢我另买一个。”    
      “我就要这个。”    
      袁立本不吭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苏州女揭开扣碗,慢慢吃着。这一招一式把袁立本给看呆了:那天在岳父家,惠妙也是这样子品尝他的手艺。他的眼睛拉得细长,亮光激流一般在狭长的眼缝里跳跃。    
      苏州女走过来静静地看他。温婉的江南女绝不迈出第一步,那灼灼光彩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熊熊燃烧起来。袁立本扶住她说:“你病啦?你躺着,我懂点儿医。”    
      他在苏州女的穴位上用手指摁,他把她的呻吟和抚摸看成热病发作,他对这美丽的胴体熟视无睹……苏州女稍微平静,袁立本已从单位拿来银针,在她的主要部位扎上了。苏州女有点儿生气:“你真是根木头!”    
      袁立本嘿嘿笑:“早就是木头了。”    
      苏州女说:“惠妙的男人咋样?”    
      “你说存义呀,那是个奸货。”    
      “你咋说人家的坏话?”    
      “钱让他赚了,官让他做了,女人让他睡了。”    
      “你羡慕得要死,是不是?”    
      袁立本看窗外的小巷子,巷子真长啊。    
      苏州女说:“你嫉恨他,得是?”袁立本“嗯”一声。苏州女说:“惠妙不是你媳妇了。”袁立本落泪。苏州女说:“年年岁岁月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惠妙不是原来的惠妙了。”    
      苏州女倒床上,袁立本扶她,她轻声说:“我一点劲儿都没了。”苏州女脸红眼睛红,整个人像块炭火,快成灰烬的炭火。袁立本起身就走。苏州女挣出一丝儿声音:“你别找医生。”“该找,找,找啊。”袁立本的眉疙瘩突突跳。苏州女张不开嘴,苏州女只有一双眼睛,瓷瓷地盯着袁立本。那眸子熠熠闪光,袁立本看不懂。咚咚咚跑出去。    
      那眸子孤寂地燃着,夜像木炭煨着这团火。    
      


刺玫她是菩萨(3)

    巷子里跑出来两个男人,是袁立本和医生。医生给苏州女号脉听心脏,医生把袁立本叫到外边说:“你真会开玩笑,桃花病是我治的?”“桃花病,我的牛黄,厉害不厉害?”“厉害得很……要命呢。”“医生,咋个办?咋个办?”医生是个年轻人,说不下去了,转身走开。    
      袁立本愣半天愣不出眉眼,弄水给她喝,弄湿毛巾敷她的额头。她瓷勾勾盯着袁立本,眼睛比嘴大,大得叫人害怕,枕头上明晃晃一双眼睛像天空落下一堆月亮,遮去了人形。    
      袁立本心想:南方人日怪,咋得这病?大概是想家了。袁立本看见柜子上的雕花竹筒,忙打开泡一杯茶,用匙子给她喂,找不着嘴,苏州女只给他眼睛不给嘴。袁立本问:“你想吃啥我去弄。”苏州女长出一口气,说不出话。袁立本说:“想吃东西就好,我就不心急了。”袁立本去抱那个菜坛。菜坛里空着。袁立本说:“刺玫芽儿春天才有,要等到明年春天。”    
      她的瞳孔深幽幽,流出一颗一颗星星,又一颗一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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