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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钟鸣死了,王慧不再是少女,她成了真正的地球使者,内心一片荒凉进入太空。
太阳发芽父亲的两个儿子
1978年,大哥考入北京农业大学。那是个充满理想的年代,那时的英雄是陈景润,那时候的学生都想弄几个哥德巴赫猜想,学文的则想冲进诺贝尔文学奖的神殿,把洋鬼子吓一跳。
大哥出生于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饿扁了他的肚皮,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粮食,他要研究粮食。
大哥读了学士读硕士,读了硕士读博士,大哥不想呆北京,自愿回新疆进了一所农科院。大哥在农科院三年,两次获部颁科技进步奖。奖金八千元,大哥只能拿200元。大哥有意见,院长就训他:“农科院五百人不是你一个人,别人只拿几十块,你一个人拿二百多块,知识分子政策又不是汪洋大海,没边没际。”大哥指着证书说:“上边写得清清楚楚是发给我的,我不分昼夜地干,别人打牌打麻将,他们凭什么拿?”
院长说:“你这同志太没水平了,国家白养你这么多年,打牌打麻将咋啦?现在讲稳定讲团结,你叫他们不打牌不打麻将叫他们干什么去?你搞科研就了不起了,没有电工灯不亮你能搞科研?没有锅炉工冬天冻扁了你,没有门房小偷害了你,没有我们这些领导,人心涣散,你还搞什么科研?”
“别人都闲着,我饭都顾不上吃,我……”
“这话是你说的,你说别人都闲着?”
别人很快就知道大哥说他们都闲着……大哥在单位挺难,度日如年。
父亲说大哥没眼色,是个睁眼瞎子。年终评职称,比大哥晚来二年的自费本科生与大哥一起评上中级职称。大哥请病假回到奎屯。大哥整天在田野上转游,大哥越转越瘦。父亲说:“你就是缺个心眼儿。多一个心眼儿一年四季是春天,缺个心眼儿天天是冬天。
父亲不怎么管女儿,所以小说里没女儿。父亲只盯着两个儿子。大哥又瘦又小,这不怪父亲。六零年低标准瓜菜代,毛主席都吃不上鸡蛋吃不上肉,全国人民不可能长大个子。父亲集中力量喂养老二,老二又白又胖又高又大,父亲心中稍安。但老大的大脑袋很叫他自豪。老大是垦区唯一上北京念书的学生。大哥那么好的脑袋没进自治区政府机关,却研究小麦,父亲在人民广场的政府办公楼前感叹良久:老大的脑瓜子可惜了。
老二念师范,父亲对教师不感冒。老二仪表堂堂,前庭饱满,地廓方圆,鼻直口阔,有将相之容貌,可惜是个站讲台的。父亲说:“这模样找媳妇不困难。”
今天是父亲最悲哀的一天。父亲喝碗奶茶,不想吃饭,父亲说他心里惶惶,全家正吃在兴头儿上没人理他。
父亲走在校园里,校办工厂的人说:“你家老大回来了。”父亲看见校门口站着又瘦又小的老大。老大拎个包,面孔发灰,头发散乱,老大叫声“爸”,父亲没听见,父亲转身往回走,老大紧跟着,像父亲泼在地上的影子。
“你住多久?”
“领导批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领导不喜欢你?”
“领导早就不喜欢我了。”
“你得罪领导啦?”
“没有。”
“你沾女人啦?”
“没有。”
“共产党的政策你爸知道,共产党最恨两种错误:票子和女人。这两样你都没沾边这就怪了!”
“我是博士。”
“博士咋啦?你们单位留过洋的都有啊。”
儿子掏出农垦部的获奖证书,父亲扫一眼:“你还是我儿子哩,你不如你爸嘛。”
“我确实不行,我只会弄小麦别的不懂。”
“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么?”
儿子不吭声。
父亲说:“你一定招惹领导啦!那么好使的脑壳子咋就差一窍呢?”
“只要是博士,领导都讨厌。”
父亲不说话了。父亲静静地瞅着天上滚动的云,风停住,天地憋住呼吸,父亲苍老的心像挂钟在古铜色的胸口晃动,钟声浩荡……
太阳发芽麦子照样蒸馒头
1959年,那是父亲的第一个春天,陆军中士王从善转业到奎屯垦区。王从善就是我以后的父亲,那时我还在空气里游荡不认识他。中士王从善在这座荒凉的北疆小镇上吃两盘炒面,一个连队挨一个连队找他的老上司常营长。第二天天亮,在五公里的地窝子里找到常营长。当时,千里沃野,一片嫩绿,绿光水亮一样擦洗着肌肉结实面孔黝黑的父亲。父亲走到常营长跟前,正在刷牙的常营长把牙刷和缸子丢柴禾堆上,抹掉嘴角的白沫子呵呵笑两声,父亲的眼泪刷就流下来了。那是四月,正是春天,父亲的步子是慢镜头。老首长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哈哈,正想你你就来了”。
父亲说:“我不干排长我要干勤务员。”
常营长说:“你不来我吃不好睡不好。”
父亲说:“我跟常营长在一起活着才有劲儿。”
父亲给营长当过三年勤务员,营长用顺手了。三年前在阿尔泰山剿匪,营长的坐骑中弹毙命,营长伤心得三月不起床。勤务员父亲鞍前马后使营长起死回生,那时营长就喜欢上父亲了。常营长当了步兵营长仿佛依然在马背上。小勤务员结实勤快,心眼儿实在,常营长很满意。那年春天,乌斯满匪帮被全部肃清,父亲被安排在吉木萨尔边防站,常营长转业到奎屯河畔。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父亲在即将被任命为少尉站长的前夜,离开边防站回到常营长身边。垦区缺人,几经交涉,父亲跟老首长呆在一起。
常营长说:“我不是营长了,我是科长,你当科员吧。”
常科长的科室是两间房子,一台破车床一台扳钻。常科长说:“咱不是兵了,技术比枪炮重要,咱要学技术。”
父亲蹲在车床底下仔细琢磨,这玩艺儿像无座力炮。车床后边站着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父亲发现他们是车床的主人时,心里很不好受。常科长说:“他们是师傅懂技术,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常科长一说,父亲就不难受了,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也顺眼多了。父亲那时离开土地不久,泥土的灵性还有一点儿,车床上的技术一钻就会,很快就做出合格的头和铁键。父亲掂着两块铁家伙,像掂着黄澄澄的苞米棒子,父亲迷醉在丰收的芳香里,父亲用牙咬开劣质烧酒的塞子,“咕咚咚”倒三大杯,要跟师傅干,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就跟他干在一起。父亲喘着粗气说:“嘿嘿,我是工人了,我是领导阶级了。”
那年春天,父亲学会了车工、钳工、铸工,父亲当上了师傅。粗笨的小伙子们被送进来,短期培训以后,分到各个工厂。那时的工厂都在地窝子里,都是破房子。国家建设刚开始,露着骨头亮着肉,随时都有可能感冒打摆子,那时手里有绝活儿才是热爱社会主义。你得让机器运转,让土地生娃娃。
父亲说:“我对老常够意思,老常就不把我当外人,老常死之前提我当车工班长。老常的冤家上台对我也敬三分,为啥呢?咱技术差可心眼儿好使。那时我手下有四个大学生呢,我管着他们。”
老大说:“我没得罪领导。副所长评研究员没论文,我熬夜给他赶出一篇。”
“你就栽在这儿了,这种忙就不能帮。所长不懂你懂不就把人得罪了?”
“我闲着就对了?”
“叫你闲着你就闲着。你们领导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你这傻小子还像在你娘肚子里。”父亲心里说:都怪赫鲁晓夫这个王八蛋,1962年卡我们脖子,天灾人祸把我们娃娃耽搁了。缺这缺那。
老大的大脑壳上有一双小眼睛,像夹在石缝里的两颗黑豆。这小黑豆要是滴溜两下情况就不同了,父亲就会对他刮目相看;可这两颗黑豆既不滴溜也不发芽,灰蒙蒙的。父亲说:“我跟你们领导想一块儿去了,你好好呆着,守着你妈,守一年就好了,让你妈重新把你养一遍。”
没到时间,父亲打开车间大门洒水扫地。地上水干了,还没人进来。父亲这些年一直是车工班长,父亲站在车床跟前常常发怵,他玩不转这玩艺儿。扫地板洒水他干,擦车床他不干,手下的工人干。现在不见有人来,父亲把车床擦一遍,父亲开动车床,掂一块料干开了。干了好久,父亲油渍斑斑,父亲手里的工件是个半成品。父亲手里没绝活儿,所有的技能到此为止。
父亲喝水时看见桌上的台历,他娘的今天是礼拜天。那块工件冷眼看他,他没干出过一件成品,他的活儿都要叫别人返工。他只返工过一次。胃校长存心臭他,胃校长比他小七八岁,在局领导检查时叫他返工,他脸不红心不跳,爬在车床上吭哧吭哧干开了。汗珠子叭嗒叭嗒响;父亲干得一丝不苟,虽然劲儿使不到地方,但那种老黄牛精神把检查团的领导打动了,把胃校长弄尴尬了。局长掏出丝绸手绢给父亲擦汗:“技术不行不要紧,革命干劲最可贵。”局长责备地看了胃校长一眼。父亲怔在那里,一万颗太阳在父亲的心底滚动,父亲这回真正地滚出汗水。
当年送老大去北京上学,火车开出乌鲁木齐西站,老大的大脑壳伸出窗外,嚎叫的火车仿佛只拉着儿子一个人,父亲也是怔这么好半天。几年后老大回乌鲁木齐工作,单位的小车来接老大,老大是新疆第一个博士生。那天,父亲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走了很久,走到八楼。父亲站在昆仑宾馆的林带里,八楼是自治区最早的宾馆,好多年前他曾站在林带里看这神秘的地方,据说地师级干部才能住这儿。八楼曾是自治区领导上班的地方,现在儿子也住进去了。作为博士的父亲,他也被邀进宾馆,很辉煌地住了一夜。父亲好像北极荒原的太阳,一直悬在天上,毫不理睬茫茫黑夜,父亲的眼睛一直睁着。几年后的星期天,老大落魄而归,狼狈得像个打败仗的国民党兵。
父亲把那块没加工好的工件摸了好半天,离开部队到这所技术学校后,他手里一直摸着这块半成品,他没做过一件完整而合格的产品,但他却是车工班长。好多料被他弄成废品,料一旦叫他掂着就开始乱踢腾,像匹不驯服的野马,有一次差点儿叫机器轧了手。钢铁使起性子比牲畜更厉害,父亲大汗淋漓,他没法用鞭子抽这些玩艺儿。这些破玩艺儿在工人手里像小孩玩泥巴,软溜溜的,很轻松地被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工件。那些实习的学生,笨手笨脚干几天,也能弄出像样的产品。父亲想起千里大野上的民谚:新郎最多笨三天。三天后新娘去住娘家,新娘离开的日子里,新郎就会悟性大开,继而迫不急待。父亲很小就知道这些,但很少动脑筋去想……今天是父亲最悲惨的一天,父亲顶着秋天的太阳体味他的杰作,老大是他苦心经营的作品。工件可以返工,儿子咋返工?让儿子爬回老娘的肚子,在血与火中再熔炼一遍?父亲显然干不出这种生命世界的奇迹。
父亲把那块半成品工件甩在地板上,听好半天响声。
父亲在校园里义愤填膺地走着。今天是星期天,上帝都知道休息,偏叫他老头子不得安宁,上帝造人造得很完美,父亲创造的老大却有很多缺陷。今天,上帝处罚父亲。
父亲蹲在校园西北角,那里是教职工的菜地。父亲摸黑溜溜的秋茄子,种地的时候要在土窝里多埋几颗种子,提防种子春天不发芽,所以父亲有两个儿子。老二注定要当教师,老二快毕业了,在一所中学里实习,老二说他有可能留在大学里教书。老二想赢得老子的笑容,老子不看他,老子的心在老大身上。老二怔好半天,这家人,发怔的时候都这球模样,栽在那里,像秋天黄叶落尽的空树。父亲一直瞄着老大,老大是父亲的第一颗种子,父亲的眼睛穿透老大单薄的身子仔细端详真实的自己。
星期天的早晨,清风四溢,太阳在云缝里小小一点,像破壳的肥蚕吐着纤纤金丝,阳光小米似的筛落下来,天空充满朴实而纯净的芳香。这就是奎屯的好处,庄稼地和林带围着小城。二十多年前,当红月亮升起的时候,他老婆放下手里的衣服,肥皂沫还没擦净就爬到床上。他喊来校医。校医进屋后把门闭紧叫他躲远一点儿。父亲躲在院子的葵花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