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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半支莲 作者:钟鸿-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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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它们被泼在地上,一大桶开水浇在它们身上,肉体腐烂、灵魂见了上帝。它们的玻璃别墅也被四分五裂,站在一旁的费文治还得为它们低头顶罪。

    我的师大同学曾伯融在北京市戏曲研究所任所长时,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编了一百多本《京剧汇编》,我特别买了一套,其中有许多精华可以继承。可剧团的红五类勒令凡有此书者都必须交出统一销毁,我是藏不了的,因为我的家已经是被抄过三次了。眼看着祖国的文化在烈火中哭泣:“本是你祖先,相煎何太急!”这套极有价值的书从此销声匿迹。

    有一天中午,从剧团外边走进来一个女中学生,十几岁的小姑娘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剧团——中和剧院剧场,往大厅中间叉腰一站,嚷道:“谁是走资派?”平日老板着脸端着架子的刘团长,此刻早已只敢低头走路了。他听到小姑娘一声喊问,忙立正站到小姑娘面前答道:“我是!”小姑娘问:“什么出身?”刘答:“地主。”小姑娘一声大吼:“跪下!”刘团长扑通跪倒尘埃。于是小姑娘叽里呱啦地一通教训,全团人也在周围陪斗。小姑娘教训完了扬长而去。演了一出崭新的《子教三娘》大戏。

    江青,在文革中不仅充分表现了她法西斯政治的才能,她还要在文艺上树自己为旗手。她以剽窃别人成果的方法,达到一步登天的目的。她将几个较好的现代《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海港》《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龙江颂》《白毛女》八个戏拿来,集中全国的专家和丰富的资金按以阶级斗争为纲再改编,于是就成了她抓出的所谓“样板戏”。在万马齐喑的恐怖气氛中,全国人民和一切剧种都必须学唱这些“样板戏”,不学是立场问题。虽然这几个戏经过专家的精心修饰,但掩盖不了其缺乏人性的特点,每个“样板戏”的人物关系都是“革命同志”关系,没有血脉牵连的人物关系。

    七、可怜的儿子

    (一)、我看见他手里握着菜刀

    成了狗崽子的儿子,13岁的小建一,得不到红宝书,他好羡慕别的孩子。他从小在外婆家和幼儿园受到良好的教育,三岁时他就自编自唱:“小火车,快快跑,从新疆、到北京,运来葡萄送给毛主席。”他5、6岁就能背很长的天文数字,10岁左右他用纸壳、放大镜制作了高倍的望远镜,他崇拜毛主席、他喜爱天文,他是个很有理想的好孩子,然而如今他就因为母亲是右派,他就成了“狗崽子”连一本精装的小型毛主席语录,得不到‘红宝书’,他好不舒心、好不服气啊!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母亲的私有独院,西城成方街35号,被没收,我们一家分到东西城两处的单元房居住。母亲家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终日也处在战战兢兢之中,无暇亦无能照料我和小建一了。

    我和建一单独住在和平里,建一在和平里中学上学。我被扣押牛棚(文革中对单位私自关押人员的禁闭室的称呼)。小建一,一个人岂甘寂寞,招来了自己一些同学,他们大部分是走资派的儿子,曾经是响当当的红卫兵,如今也都成了狗崽子,他们不甘俯首,继续“造反”。首先从我家开始。于是将母亲送我的高挡黑漆竹笔筒上镶的各色玉片、蚌片都抠下来从窗口扔到楼下。孩子中有父母在歌舞团的,对歌舞团情况熟悉,带同伴找到了暂时封存的首饰箱,撬开箱子将演出用的各种首饰拿出来踩碎。歌舞团报案了,首当其害的是我这个“右派”的“狗崽子”小建一。

    建一被捕的那个晚上,公安局敲我家门,敲不开,把我从牛棚叫回去开门。可是建一将门从里面锁了,我只好劝建一开门。我说:“建一!是妈妈回来了。”建一说:“是您一人吗?”我怎么回答呢?我不能骗他又不能不骗他:“好孩子,开门吧!有妈妈在呢。”建一开了门,我看见他手里握着菜刀,可怜的孩子他心里积满了多少恐怖,命运为什么对他和他妈妈如此的不公平啊!我从他手中悄悄地拿下菜刀,公安局的三个警察当着我的面,给他带上手铐,就这样把我的心头肉挖走了。我一人踡缩在黑暗中哭了一夜。他被送进远郊少儿劳教所,城里的户口也被注销。是我连累了幼小的孩子,是我无能保护自己的小雏,是谁戕害了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得到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林语堂早就说过:“人类享受幸福的权利,驾乎一切政治权利之上。”

    然而,我和儿子的幸福却被“政治权利”剥夺。

    1958年定我为右派时,对未来尚有翻身之日的幻想,十年后的“文革”中,我却什么都失去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二)为得“红宝书”踵骨粉碎

    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月,公安局又通知我,说建一出事了,在医院里,让我快去。我心情忐忑地匆匆赶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见儿子建一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他的右脚跟粉碎性骨折,先用石膏固定,过后再用钢钉锔上。公安局警察只简单地对我说:“你儿子从劳教所逃跑出来,去偷东西从楼上跳下来摔的。”我这时比来时平静多了,因为小建一还活着,他不会到处乱跑了,我可以守着我亲爱的建一,我相信我一定会帮他把脚治好,我没有说话,更没有批评他,我怎能批评孩子呢?孩子从来没有偷窃的习惯。建一的脚打上石膏后,我叫了个小汽车,请司机帮助抬上车、送到家,又从附近请来了建一的同学帮忙抬上四楼。回到家中,建一才将跳楼事件细细描述。

    他忍受不了劳教所的生活,和同所一个大走资派的孙子共同策划出逃。他们玩球时故意把球踢过墙外,然后请求门卫让他们去捡球。他们出了大门绕到树林里就跑了。他们没有回各自的家,因为那样很快就会被抓回去。他们游荡到了西城三里河,已是下午4点左右,感到饥饿,可身上谁也没有钱。于是二人铤而走险,跑到一栋楼房里,撬开一个2层的单元门。到厨房里没有找到食物,又走向一张书桌想打开抽屉找钱找粮票。建一忽然看见桌上有一本小型的毛主席著作,这是他渴望已久的而得不到的“红宝书”,他立即将它拿起翻看,同伴已经从抽屉里找到一点零星的钱和粮票。就在这时,有人拧动门锁声音,“快走!”同伴说着就冲向凉台、推开窗子跳了下去,建一忙将“红宝书”揣在怀中也往凉台上跑。单元门开关的声音使他心慌,他急冲冲地往窗外跳。他虽然才13岁,身高体壮,既没有同伴灵活又没有跳高的技巧,跳下去,一下子就把脚跟墩得粉碎,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同伴早已无影无踪,街道上围过来许多人,房主人也下来了嚷嚷:“他是小偷!”,于是群起而攻之。拳打脚踢,小建一动不了啦,只有努力用双手护住脑袋。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个警察,他排开众人,当他发现建一脚已摔坏,叫了个汽车送他到医院,他真是一个好警察,可惜在医院见到他时,没有问他的名字,如果没有他的解救,小建一肯定会被群众当场打死。建一回述这场恶梦,没有流泪,我也没有流泪。

    半年后,已经是1969年了,建一的右脚跟粉碎性骨折经中医治疗逐步长好。按西医的说法该锯上钢钉才结实,但听别人说那样脚腕就不灵活了,还是按中医方法好。剧团里一位武工演员鲍春来为我介绍了一个姓刘的按摩大夫,每天来家给建一按摩、并让我天天用中草药熬水为建一熏脚。为了大夫来往方便,我们从和平里搬到长安街上永安东里的简易楼房。

    进单元门就是卧室,卧室无另门,直通厨房、厕所,洋灰地已经变成坑坑凹凹,我就住在这所破旧的小房子里,边上班边为儿子治脚。这时我已经出了牛棚,剧团里开始排演“样板戏”了,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每天要到班上去“早请示、晚汇报”,还被派去为样本戏做些杂话。我用仅有的87元工资为儿子治病并维持二人的生活,剧团的另一位编辑时佩璞来看我,他说:“哎呀!你们就天天吃胡萝卜,太清苦了吧?”但我没有这个感觉,只要能和儿子天天一起,看着他能慢慢走路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时佩璞有时给我们送来一些鱼肉,感激他的关心。但作为妈妈的我,不懂得如何调理孩子的饮食,他正在发育期间多么需要营养。三十年后,建一因脑癌逝世,我回想往事时,总觉得过去苦了建一。

    那次建一跳楼受伤,我也不懂得去为孩子检查头部是否被打伤,是否产生“脑震荡”了?后来每思及此,后悔莫及。

    毛主席啊!“文化大革命”怎么将这些生在红旗下一直热爱你的孩子诬蔑为“狗崽子”?4岁的建一在托儿所礼堂里,用他那稚嫩甜美的嗓子唱道:“和平鸽真能干,会爬树。爬树做什么?捉虫子吃。和平鸽你又飞到哪里去了?飞到天安门去见毛主席,飞到家里,妈妈给了一个大苹果,带给天安门毛主席吃。”为什么一个如此热爱你,如此梦想得到你的红宝书的孩子竟遭遇了如此残酷的命运呢?

    八、何罪之有?

    文革期间,我的表弟姚监复,正在中国农业机械化科学研究院工作,表弟也掺遭诬陷,被斗得死去活来,打瞎了一只眼睛。我的姨妈姨父则落个家破人亡。姨夫被轰回安徽农村,在批斗中自杀。姨母则被她住处的街道办事处叫来的红卫兵活活打死。姨父是起义的国民党中级军官,姨妈是退休的小学教师。

    我的小表妹姚蜀平在1986年写的那篇《儿女祭》真实地记录了姨妈惨死的状况。

    她写道:“1966年8月的北京,安定门外地兴居中国农业机械化科学院家属宿舍里,在那腥风血雨中,在毁灭性的抄家之后,在用带钉子的厚木板毒打以后,在残忍地被砍断喉咙之后,我的66岁高龄的母亲穿着一身被打烂的旧衣服,光着一双青紫的脚。一生在贫儿教养院、小学、妇联托儿所作教员的母亲,活活地在一个晚上被打死在年轻的中学生——红卫兵手下。被扔到安定门内第六医院的停尸房。”

    “星期一……正在批斗大会的会场,忽然广播里叫我的名字,通知我马上回家。我预感到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故,我急匆匆地奔上了农机院宿舍北楼二楼,一个身穿旧的黄军装,左臂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中学生,坐在我家门口的小凳子上,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验明我的身份以后,他准许我进入自己的家门,还说:‘你们挑吧!还有什么要拿的,可以拿走。’我进屋一看,没有一样站立的家具,没有一样完好的东西,没有一张没有撕裂的纸片古画和照片,没有一件没有打碎的瓷器,母亲珍藏几十年的翡翠结婚戒指、存折……则统统地被抄走了。”

    “突然进来一个似乎是重要人物的红卫兵,这是个女的,也只有十几岁,长得十分清秀。我迷惘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如此清秀的面容同如此凌乱、凄惨的15平方米的地面联系起来。这位可能是这场悲剧的前台指挥的女红卫兵正式向我们五兄妹宣布:‘贺定华(母亲名)死了,现在在第六医院,由你们去处理后事。姚剑鸣(我们父亲)在后楼,尽快要他滚回老家农村去。’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被证实了,泪水一下涌满眼眶,我强忍住,不让一滴泪流出来。

    哥哥胸前挂着一个‘反革命分子姚监复’大黑纸牌,旁边还有两个押送他的农机院红卫兵监督,他还没有失去冷静,眼睛盯着那个女红卫兵问道:‘我母亲贺定华是怎么死的?’这个最简单的问题似乎难住了那年轻而清秀的女孩,她轻声地理不直气不壮又装着满不在乎地说:‘高血压。’母亲一生从来没有高血压,但谁敢开口呢?到了这个地步,勇气、尊严、真理、正义、事实,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哥哥多年后一直在后悔,当时没有请这位清秀的姑娘把她的话‘高血压’和她的名字写下来,作为去派出所报销户口的凭证,那么今天可送巴金建议的终将建立的‘文革博物馆’保存。”

    “当晚我们把父亲从后楼扶回满目疮痍、空荡、杂乱、悲凉的房间里,拨开地上的玻璃碎片,把唯一砸不烂的棕床板放在水泥地面上,用酒精分开血迹斑斑的粘连在父亲背上的血衣,用嫂嫂悄悄买来的红药水搽抹他背上深达一厘米的伤痕,似乎麻木的他不喊痛,而是反复不断地追问:‘你姆妈怎么样?’我们只好骗又不是骗他的告诉他:‘在第六医院……谁也不忍心告诉他真情。静夜里亲耳听到他清清楚楚地对我不断地诉说的一句话:‘我们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行啊!’这句话多少年来在我耳中震荡,因为它是那样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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