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招儿来也未必有效,接下来,就得截肢……而那山重水复的术后治疗,更使柳暗花明难以后继……总之,那一系列复杂而艰巨的救死扶伤诸程序应请白求恩返世。至少也要将五六个医护人员从温暖的被窝拖到冰冷的手术台,仅此一点,就得院长发号施令。更别说此伤丐一身污臭,腰无半文,(或腰有4元),院长不允,谁敢接收?
想到此,我对那青年警官又毫不犹豫地再涌了一回敬意。
我问老交警:“你们的那位领导姓啥?”
“那是我们的大队长,姓俊。”
原来是大队长呀!
如此泰山与粪土碰在一起,焉能不对我居高临下?
我又问老交警:“请问老同志您贵姓?”“免贵,姓李。”“今晚真辛苦您了!”“哪里!哪里!”我忽然想起这个医院的条件较差,能够胜任如此手术吗?“他们具备输血的条件吗?”
老李十分惊讶了:“输血?你说给他输血?给一个讨口子输血?”
我也十分惊讶了:“做这么大的手术怎能不输血呢?”
老李更加惊讶了:“做手术?给他做手术?”
我也更加惊讶了:“这伤势不做手术要死人呀!”
“那也绝对不会做手术,绝对!”
“那么,我们送来医院……”
“送医院是我们的事,治疗是他们的事。我们交警只管送人,只要他们一接人,我们丢人就跑。”
哦……书呆子终于清醒了,清醒于美丽的迷糊。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我这才发现我刚才那一系列“脑中抢救”何其幼稚可笑,虽然那是十分科学严谨的。我突然想起老人家屡对我这类臭知识子们斥之以“根底浅”、“腹中空”、“脱离实际”、“束之高阁”……以前还不服气,今夜却服了!太服了!服透了!因此,我可不能再幼稚了,我要力挽残局,要全力以赴为伤丐争取一些正规治疗,争到多少算多少。但我无职无权无钱,何以为争?万般无奈中,只好试着亮一亮我那其实并无亮度的身份了,这实在是一种招摇过市,一种自吹自擂,一种可笑,一种可怜,一种可耻,一种“冒皮皮”,一种“冒酸水”……但是,为了躺血24小时的伤丐,任它“皮皮”与“酸水”,也只好“冒”了。
我就对老李说:“我是城里中医学校的讲师与主治中医师……”
老李就将我从头到脚地再看,尤在我的解放鞋上留连。
“我还是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是一个……”我想说出“作家”二字或许有助于事态的发展,拼一死也要把两字说出来,心一横,牙一咬,眼一闭,口一开,“是一个……搞写作的人。”我终于还是对二字羞于出口,参加作协不到一天就自称作家也未免太需要脸皮了。但二字不出口,效果上不来,就又自骂为何脸皮就这么没有档次?
老李仍将我从头到脚地看,仍留连于解放鞋。他实在不相信一双解放鞋会与作家有染,如今解放鞋都踏在农民打工仔与囚徒的脚下,都是那些需要“解放”的人的鞋呀!
但我又弯弯绕着再进攻了,又将一发糖衣炮弹打过去:“老李同志,今夜真辛苦你了,你太任劳任怨了,如今这样尽职尽责的人也实在太少了,真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
“本职工作,应该的。”
“老李同志,请问尊名。”“免尊,我叫李作全。”“贵庚几何?”“哈哈,50多了……”我突然发现以上雅问已换来老李对我的“非解放鞋身份”的默认,赶紧乘胜追击:“老李同志,你从事革命工作多少年头了?”“长了,先参军,再干交警,××年了。”(具体年数我已忘记。)“真是老革命!”“什么老革命哟!莫说了!莫说了!唉,现在,我们这些没当官的……唉,莫说了!”“那就莫说!换个话题,老李同志,你老家在哪,不太像达县口音呀。”“老家在万源旧院区井溪乡,那里可是大巴山的最深处!”
说到老家,老李笑了,脸上增加了暖意。
而脸上增加了暖意的岂止老李,我立马激动难禁:“哎呀!那里是您的老家呀!那我可是太熟太熟了,那是我体验生活的基地,我经常到那里翻山越岭,那龙潭河呀,那‘天平上’呀,我们花了十几个小时才爬上去,对此我还写了一篇《蛋糕80里》登在《峨嵋》杂志上呢。”说到此我很兴奋,是在套近乎,也出于真心,至少不是为了套近乎而在胡编乱造着美丽。啊,万源旧院井溪,大巴山的胜地,我的“大巴山系列”全萌发于此,绽放于此,结果于此,却未料我的文章的诞生地与老李的生命诞生地竟在如此时空里重合了,这定是一种天意。既是天意,内蕴必多,所以,我分明看见解放鞋已在老李的眼帘上消失,他已在说:“搞写作的是不一样……”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但那太不一样的伤丐还在生与死的边沿上悬挂着呢!见气候已成,火候已到,我就说:“老李同志,您去给这乞丐争取正规治疗吧,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老李一脸无奈:“唉,搞写作的同志,这实在难呀!你想想,这笔费用谁来给?当然不该是交警。本该是民政部门,但一个讨口子,民政部怎会管,医院就更不给一个乞丐垫钱了。医院知道这钱将来是没处收的,怎么会给他真正地治疗呢?写作同志,这一切全都有先例。”
“那不是看着他等死吗?”
“有什么办法呢?”
“您就给想想办法吧!”
“我?一个兵儿。我们俊大队长在这里,一切他说了算。”
“那您给大队长说说……”
话刚至此,俊大队长已与一男子唇齿相依地从医生宿舍走来,走得甜蜜蜜。走到治疗楼下,那男子向楼上大喊:“小某,小某,我说呀,就把这人接了吧。”(喊的是小什么我已忘了),小某就从3楼窗内探出头来:“院长,我接。”俊大队长赶紧满脸堆笑地向院长握手:“谢谢。”这可是我首见的俊氏笑容了,这之前他一直把健康与漂亮的脸蛋儿“马”着,虽非冷面杀手,也属硬派小生。岂知这威严的面皮下面仍然暗藏笑机,一旦笑起来也会如此灿烂,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啊,为了一个受伤的乞丐,大队长低下那高昂的头,送上那昂贵的笑,千金一笑,万钱一谢,我为他的外刚内柔而再一次赞叹了。
小某下楼来了,昂首对我说:“抬上楼!”
我与老李抬着伤丐的肩与大腿向着3楼攀登。小某随其后,重重地呼出几口恶气,再重重地说:“好臭!”
突见院长喊毕小某已返家了,却并未见手术大军接踵而至,我不由得心中一沉,莫非那手术抢救真成泡影?不禁问小某:“病人怎么处理?”
小某看了正吁吁抬乞的我一眼,未答。
“要手术抢救吧?他在马路上整整流血了24个小时哩!〃
仍未答。
如此的语言效不怪小某,只怪自己太农民包装了。为了伤丐,我得再次“冒皮皮”。而此时此境此人,估计“作家”已难有分量,我选了“地区中医学校”与“主治中医师”这些牌子压过去,比起这一个县级市的市医院来,地区中医校要高一个级别,而暗估太年轻的小某的职称还没达到“主治”一级,同行加上级,或许有压力?而我尤其向小某一一提及我的正在该医院供职的学生,那有甲乙丙丁一大群,虽然此刻全在被窝里玩甜蜜,但仍属于我的潜在势力范围。果然,在我如此语流的强大冲击下,小某对我解冻释冰,脸上也为我洋溢出好些活力来。
“肯定感染。”他说。
如果这个“肯定”成立,对伤丐就是宣判了决不“缓期”的死刑,我赶紧问:“怎么给他处理呢?”“还能怎么处理呢?”“不做手术吗?”“做啥子手术哟!”“至少要输血吧?”“绝对不会。”“输液呢?”“也不行。”“那……抗菌素总要上吧?”“啥子抗菌素哟!”由于我刚才的“冒皮皮”,小某已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对我眨眨眼,一笑,“最多包扎一下。”
“什么?”我那总是滞后的思想又一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撞得我六神无主。我知道,这位双腿严重压伤,流血整整一天,创面极度污染,身体本已残病的乞丐,即使手术抢救也未见得能获救,若仅仅是输液,或者用用抗菌素,那已是应付了。但我万死难料的是,竟连这么一个应付也节约了。那么,伤丐从卧血马路到躺进医院,不过是换一个死的地方而已,不过是把在马路的死换成医院的死,把轰轰烈烈的死换成静静悄悄的死,把给社会抹黑的死换成给社会增色的死……
但是,死,别无选择!
此刻,伤丐已被老李与我抬到了3楼。俊大队长没上楼来,我想他本应与医生说点什么的,诸如如何致伤何时致伤之类,这对治疗至关重要,至少是个例行程序,但是,他为人实实在在,决不弄虚作假,所以连楼也不用上了。我想起了我刚才的那一个如意算盘,竟然欲让老李说服大队长为伤丐争取正规医治,为此我不择手段,好一番自吹自擂,好一番曲意〃套磁〃,而这一切全都被那么轻轻地一击就砸个粉碎……老九不能走啊老九不能走,但老九的一厢情愿总会被老大碰个头破血流……我只好从如意算盘走回,要靠着自己的微力为垂死者再来一回垂死的挣扎,就再一次恳求:〃小某医生,我说至少要抹得过去,还是把液输上吧。〃
此刻小某已明白我虽与他同圈但并非同志了,而且,是否同圈还有待考证呢,对我说话已没了尊重,武气地说:“钱!”
“我想总会有人给的,比如肇事一方,比如民政部门,等等……”
“别等了!这种事儿我遇到过,到时候谁也不给钱,还是医院摊上了,最后背时的是接治的医生,挨批评!扣奖金!遭嘲笑!被挖苦!告诉你,这种人,能把他接进来就已是大善人了,你送到省医院地区医院去试试,不一脚踢出来才怪!”
我无话可说了。确切地说,是有千言万语却无处可说。我本想说作为一个医院不能见死不救,也想说作为一个医生岂能视死如归?我想给在场各位讲讲白求恩的故事,更想引用一句名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我明白,此时此刻此境此话只能供人笑柄。尤其是,我已来不及说了,因为我发现就这么一刻间老李已没了身影。
“老李同志!老李……咦,那交警老李呢?”
“走了,人送来了,还不走?”
“这才几秒钟呢……”
“几秒钟就够了。”
我知大势已去,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但我仍然快步追向楼下。
还欲求之?不,我已再无非分之想。只为了追上去向老少官兵道一声谢,在这良辰美景的星期六深夜,他们仍工作于寒风凛冽……
但哪里还见那一辆超级豪华造型独特的交警官车的影儿。
官车一去不复还,青云千载空悠悠。
我是连谢也谢不了了哟!
我突然十分痛苦了,我的心被严重地伤害,我毕竟是他们请来“帮个忙的”,为了给他们“帮个忙”,我趋脏就臭,摔汗拼力,全力以赴,舍己为人,他们是该给我说声谢谢的。但没有。他们只知道我工作在城里中医学校,竟忍心把请来的帮忙者就这么悄悄地扔在远远的郊外,扔在深更半夜里,扔在寒风刺骨中,扔在老天正打瞌睡的时候。而据我所知,这一种时候恰恰也正是老天爷眼睛大睁着的时候哩!
我这才明白我的地位是不如那伤丐了,虽然我们都被扔在这远郊医院里,但那伤丐毕竟闯进了他们的工作范围,为了工作的成绩,为了社会的色彩,他们不得不求我一起把他从马路上搬进医院来。
而我此刻还走在马路上呢。
六
事儿本该完了。
却没有完,我还得回家。
回家前,我仍不到黄河心不死地去敲了李东成的门,他是我的医校老同学,正在这市医院高就。敲了两下,无人应……未见得家中无人,但我软了手,我想就是他应了又能回天?还是别扰人家美梦了。
此刻我已颓立家中。母亲问我吃了饭否?我这才想起我还对社会与人生亏欠了一个程序,但此刻肚中已装了太多的对伤丐的亏欠,是无法再装进其他的了。是的,此事儿,我没办法,你没办法,人人都没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活生生地死去,虽然他千屈百折地进了那标着红十字的希望之门,但仍是死,就此与大街上毫无区别……我于是就死一般沉重地倒在了床上。
事儿至此,总算有个了结了。
但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