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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信纸抛了去。
周嘉先生:
您好!
急件收到,内情尽知。我已转给有关社会新闻的部门,能否刊登还要由他们酌定。
从你信里,可以看出你作为一位善良人、一位作家的敏感心灵。但是,我在敬佩之时只能无奈地说:社会上的许多不公正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解决的。我们与那倒毙街头的乞丐没有太多的区别,都是极普通的一条命。而现在,由于种种体制问题,(请不要误认为我是在玩深沉),医院是无法承受数不清的无名患者的,谁都要靠单位吃饭,单位要被拖跨了,大家都没饭吃,所以,见得多了,人心也就迟钝了。这两年来我采访医院多些,对此有些感受。现行的承包与自负盈亏方式与人们期待的“救死扶伤”是相距甚远的,而国外,其实也并不都做到来者不拒。乞丐被拒,凡身份不明的伤者恐怕都会被拒的,我们实在无法救助所有的人。
同时,惭愧地说,我们又无力批评所有的人,有些行业,有些事情,也许是于我们这行的人批评不了的,所以我也只能为你和伤者的遭遇抱以深深的同情与深深的沉重。这番经历对你的写作生涯来说,无疑又增加了一份体验吧。
你的这份稿件是否投向过达县的晚报或者成都晚报,他(原信是此字,当为“它”——周嘉注。)们是适宜登此类新闻的,仅此建议。
顺告之,你上次寄来的科学杂文,我转给了我们专管言论的部门,(因我实在不懂言论之奥妙,怕有误大作),也许他们会与你再联系。
谢谢你对我及我报的信任。
致
撰安
海燕
1995。11。2
我在意科之中与意料之外读着海燕小姐的信,它十分在理,十分实在,我五味俱全,百感交集,还能说什么呢?
我十分感谢海燕小姐,她的爱心与责任除了在信中,还可以从她寄信的日期得证。显然,她收到我的快件后,立即分秒不拉地办了她力所能及的事,然后又给我回了信。
虽然仍无力回天。
但她是尽心尽力了。
她的信闪烁着人类温情的火苗,凝聚着人类理智的光泽,我将终身珍存……但她的此话仍使我几多怅惋,虽然我予特别阐释,她仍把我的紧急求救信当作“抢发表”与“抢新闻”了,这是否成为北京终未降临福音的原因之一呢?
呜呼……我的伤丐先生,连北京也救不了你,连能够搏击暴风雨的海燕也救不了你,那你也真是大劫到了,生死在天,大劫难逃,我等凡夫俗子井市小民岂有他法呢?
八
最后的那一幕已等得太久了。
久等必有一彩。
我终竟得去那我讳莫如深的市医院看个水落石出,他,是死?还是万一仍活着?到这个时候还说“万一仍活着”,这是极不严肃极不客观的。只是,死在何时?死得如何?死出几多鸿毛来?我应该对自己有一个交待。无此交待,就得期待,就将会在期待中心惊肉跳一辈子,终至也化为鸿毛。我曾以等待北京回鸿为借口而拖延着这一刻的到来,如今北鸿已至,拖期已过,靠拖已拖不过去了。
我找了中医校的两位得意门生为助手,确切地说是为主将。他们是方平与陈友刚。此两位徒儿十分实在,暑假前分别借了我100元与50元,开学时就分别还给我两腔暂时难还钱的愧疚,再分别送我10斤新收大米与两只干野兔,也送给了我了一腔收之有愧。我就在达钢家中摆了一桌鱼宴,请来二学子为我除愧。好一番口吐枪箭后,夜幕降临,天昏地暗,我就送他们直赴市医院大门时,更叫直赴鸿门,这是我10天来首次不绕行,到了大门前,面我二徒,慨然求助,要他们去为我把那一段情缘作一个了结。
虽然,鱼宴只为答谢,绝未暗藏求机,但我必须请方平与陈友刚替我办事或曰替天行道。之所以直到此刻才面求,是因为我一直犹豫着让莘莘学子介入这等生离死别是否得当?或曰,他们怕吗?但等我犹豫到医院大门时,我已再无法犹豫。我想我上次已与小某医生谈僵了,我若再在市医院面世,必定是不受欢迎的人,我若向他们了解什么,即使不是与虎谋皮也属虎口夺食,因此,我的余路必须请人代走,我的余刑必须请人代服,故方平陈友刚也属天降大任于斯人了。
想来也实在凄切,如此善举,做起来却像地道战似的钻洞前进,像做特务似的鬼鬼祟祟,这,不知是我的神经错了位还是这个世道错了位。
我向二位说明了意图:了解伤丐入院至“出院”之间的详情。我详细地面投机宜,让他们自称是离达县甚远的石桥镇的农民,如此可去掉对方戒心,是给对方减压,又说城中都在传,说有一个乞丐被车压断两腿再淌血马路24小时,暗示对方此事已成了社会新闻已有了社会影响已不可以一意孤行,是给对方施压。我让二人再说此乞丐像是他们家乡的一村二组的人,就前来认认,若真属同乡,好回去通知其家人。如此撤下弥天大谎,待打开了局面,就可悄然步入正题:何时死?怎么死?怎么治?何药治?枝末根蒂一网打尽……最后我没忘叮嘱,如此欺骗作假,目的照辉日月,一旦功成正果,即刻拨乱反正,在返程前一定要补上这一句:这伤丐并不是我们石桥镇家乡人……以免以讹传讹,假象环生,弄出一个假案来。临走时,要把医方人士从假象中救出来,也要使自己从事件中走出去。
二徒儿心领神会,愿为师傅深入虎穴。
时在1995年11月7日晚上8点40分近。
此刻星月不显,裹漆泻墨,惟有寒风透骨达心,心中也就冷若皓月。我伫立医院大门的黑暗处,目送徒儿去冲锋陷阵,心祷此一去并非海底捞月……突然,我又急切地把已走出好远的徒儿喊了回来,极不客观极不严肃地补了一句:“万一他还活着……那么你们的任务就变了,就是如何促使给他正规治疗……不,不,那就立刻来叫我!”
说完此话我十分吃惊,原来,在我心灵的深处,那位伤丐仍是何其顽强地活着呀!
二学生去了。我等在医院大门旁,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既盼二位快返,又怕二位即回,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呈现出某一种精神恍惚状。
10分钟后,二同学回来了。
我急欲问之又不敢开口。
“刚死,死在8点40分钟。〃
“什么什么什么?”
“就死在我们到达医院大门时,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我惊呆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
他是在等我吗?是!肯定是!当然是!绝对是!否则,何以满身残疾又负重伤血已流尽未作医治的他,命若游丝,奄奄一息,竟能拖了10个日日夜夜?何以他早不去晚不去听我的足音才撒手西去?都说弥留之苦为苦之最,唉,伤丐先生啊,为了等我,你可是吃透人生之至苦呀!但你又何苦等我呢?你可知这你等的可是一个世上最无能的孬火药啊!
我能给你带来什么福音呢?
整整等了我10天呀!
是这样么?
是的!
顿时,初见他时的形象在我眼前清晰,那是在一年多前,他满脸泥灰,浑身污垢,身材奇矮,骨瘦如柴,脊背剧驼,脊柱扭旋,上身俯下与两腿相贴,步移每小时不超过10米,口中一句话也说不清,只听见咕咕地叫……生命的灯在他身上残光摇曳,说熄就熄。但是,如此垂死的一个生命载体,却在被汽车压裂右脚再压折左腿之后,在天寒地冻的马路中心躺于血泊24小时之后,竟然还能未经治疗地在另一个血泊中足足躺了240小时……这,是天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的再一次强调呢?还是人对自身的生命力的再一次伟证呢?
我突然下意识地急问:“是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
“是听医生说的还是亲自看见的。”“亲自看见的,我们还看了他的瞳孔,摸了脉搏,确实死了。”“看清楚了吗?”“肯定。”
不知是出于一腔善愿还是对医院的失信,我总觉得那伤丐并没有死去,我想这般去想其神经已非十分的正常了。
“我们去找了院长,说了该说的话,院长说,他们给这个乞丐注射了抗菌素,还专门请了一个农民为他洗了澡,管他的吃喝。”
是吗?我没有理由怀疑这,或许伤丐真的受到如此厚遇,这要比小某所宣布的要温柔些了,虽然仅用抗菌素于他的生命并没有多少实质的意义,他那生命之火的续燃需要的是手术、输血、全力以赴地抢救,但用了抗菌素总比没用好,至少,对局外人就说得过去了。
忽听友刚说:“那院长走过来了。”
就有一个虽非年轻但不乏英俊的院长手持大哥大朝我们走来:“喂,你们看见一个农民老头儿出去了吗?”“没有没有。”原来不是奔我而来,这才定了惊魂。“嗨,他上哪儿去了?火葬场就要来车了,还等着他把尸体抱下楼呢。”
我这才注意看院长了,慈眉善眼,语流宽厚,分明不是那一夜俊大队长所求者。我顿时对他好感了,我认定那抗菌素洗澡之类发源于他,他很像一个好人,而好人与好人是同病相怜的。我就凑上去说:“谢谢你为这个乞丐做了些好事呀!”
他十分惊喜地问:“你是乞丐的家属?”
“不,不……我是过路看热闹的。”又慨叹不已地说,“唉,终于还是死了,从10月27日深夜送进医院,整整10天了啊!”“你怎么知道……”“我……满城都在议论呢?”方平接上去说:“听说那天送他来医院的还有一个作家,又是中医校的主治医生呢。”“我怎么没听说?都说是交警队俊大队长送来的嘛。”友刚也说:“听说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位老交警。”“也没有听说过。”院长忽有所悟,急急问我,“你是那乞丐的同乡吗?”“不是……我是听说那乞丐已经死了,就来……”“唉,刚才这两个石桥来的小伙子说这乞丐像是同乡,本以为找到了他老家的线索,结果又不是。唉,这下子,医疗费由哪个来结呢?”
方平问:“是交警队送来的,他们不给结吗?”
陈友刚也问:“民政局该管吧?”
“嗨,别说他们了!”
我也凄然地说:“要说乞丐倒毙街头,他的家属是不会管的。若要管,也就不会让他流落街头了。”
“那当然。只不过这不是倒毙,是车祸,这和倒毙大不一样,他的家人可以向肇事者索赔。可以肯定,家属如知此事,绝对踊跃而来,对他们来说,赔款是大头,医药费只是个零头呢。”
这下子该我又一次惭愧了,何以观念总是这么滞后,一而再,再而三。这看似寻常的一个细节,却有这么丰富的内蕴,真叫我想所难及,思所难追,知无涯,学无涯呀!
但我仍在伤丐的生死上难以自拔,急问院长:“既然有家属来付款,为啥不先把他救活,再去查访他的家属呢?”
“这哪个敢,谁说就一定能查访到?”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突冒一个岔想,莫非用抗菌素也出于如此考虑:既救不了命,又最低花费地把命儿拖着,拖着,以等待那可能前来索赔的伤丐的家属……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还是以善人之心度善人之腹?而此刻我的心腹连同两个学生都十分痛苦了,心腹并痛是十分惨烈的。
火葬场的运尸车来了,他就要彻底地去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冒着暴露于小某的风险,与二学生一起随车向治疗楼跑去。院长也跟了过来,仍握着那个大哥大。一个农民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跟着院长的屁股直转。车门开了,走出两个白衣天使,其白使我想到冰清玉洁,更想到大失血的惨烈,尤其想到街心花园处的大失血,那一溜溜血似的一串红又填满我的视野,殷红和惨白在一起翻腾,红与白,白与红,以红始,以血终,难道红就是这么一如既往地向白流去的么?
“快搬下来!”白衣天使下命令。
院长赶紧对农民老头说:“快去。”
老头欲动未动,眼不眨地仰视看院长的慈颜与慧眼。
“怎么还不去呀!”
“那报酬呢?”
“给!”
老农咚咚上楼去了。
我赶紧悄声对二学生说:“等会抱人下来时,我们再留意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已死。”
此刻我对此话并不觉得有啥问题,但其中之问题是显然的,既然院长要等伤丐的家属来付款,就决不会舍得把仍恋人世的他交给白衣使者。但在我的潜意识中却根深蒂固地盘踞着对他真死的疑问,根深蒂固地希望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