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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作画的间隙会燃一根烟,缓缓地说,我爱你胜过我爱你的妈妈。你是多么安静啊。然后他忽然抱住小染,狠狠地说: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小染想,我是不是应该感恩呢,对这世界上惟一一个在乎我的人。
这么多年,只有那年的生日,小染收到过礼物:那个娃娃,以及母亲的一根头发。
4
搬到这个小镇的时候男人对我说,他想画画小镇寒冷的冬天。可是事实上冬天到了这个男人就像动物一样眠去了。他躺在他的躺椅上不出门。
我在一个阁楼的二楼。我养六棵水仙。男人对我说,你可以养花,但不要很多,太香的味道会使我头痛。
城市东面是花市。我经过一个转弯路口就能到。
今天去买水仙的时候是个大雾的清晨。我买了两株盛开的。我一只手拿一株,手腕上的袋子里还有四块马铃薯似的块根。我紧一紧围巾,摇摇摆摆地向回走。水仙根部的水分溅在我的手上,清凉凉,使这个乏味的冬季稍稍有了一点生气。
一群男孩子走向我。他们好像是从四个方向一起走来的,他们用了不同的香水,每一种都是个性鲜明的独霸着空气。我感到有些窒息。他们有的抱着滑板,有的抽着烟,有的正吐出一块蘑菇形状的蓝莓口香糖。紫色头发黄色头发,像些旗帜一样飘扬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大个头拉链的缤纷滑雪衫,鞋子松松垮垮不系鞋带。
我在水仙花的缝隙里看到他,最前面的男孩子。他火山一样烧着的头发,他酒红色外套,碎呢子皮的口袋里有几个硬币和打火机碰撞得当当地响。我看到他看着别处走过,我看到他和我擦肩,真地擦到了肩,还有我的花。花摇了摇,就从花盆里跳了出来,跳到了地上。花死在残碎的雪里,像昨天的茶叶一样迅速泼溅在一个门槛旁边。
一群哄笑。这群香水各异的邪恶男孩子。我把我的目光再次给了我心爱的花。我蹲下捡起它。可是我无可抱怨,因为这花在这个黄昏也一定会死在我的剪刀下。只是早到了一点,可是这死亡还算完整。我捡起它。那个男孩子也蹲下,帮我捡起花盆。我和他一起站起来。我感到他的香水是很宜人的花香。他冲我笑笑。我再次从那束水仙里看着这个男孩子,他很好看,像一个舶来的玩具水兵一样好看。站在雪里,站在我面前。
我想我得这样走过去了,我已经直立了一小会儿,可是没有接到他们的道歉,我想我还是这样走吧。可是我看到那个男孩子,他在看着我。他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详细的目光看着我,像博士和他手里被研究的动物。我想着目光或者邪恶或者轻薄可是此刻你相信么你知道么我感到阳光普照。阳光拧着他的目光一同照耀我,让我忽然想在大舞台一样有了表演欲。我表露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可怜表情。
男孩,看着我,仍旧。我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是个画家,因为这样的眼神我只在我的父亲那里见过。
男孩在我的左面,男孩在我的右面,男孩是我不倦的舞台。
他终于对我说话了。他惟一一次对我说话。他说,你,你的嘴唇太白了,不然你就是个美人了。
是轻薄的口气,但是我在无数次重温这句话的时候感到一种热忱的关爱。
身旁的男孩子全都笑了,像一出喜剧的尾声一样地喝彩。我站在舞台中央,狼狈不堪。
嗨嗨,知道这条街尽头的那个酒吧么?就是二楼有圆形舞池的那个,今天晚上我们在那里有Party,你也来吧。呃呃,记得,涂点唇膏吧,美人。男孩昂着他的头,抬着他的眼睛,对我这样说。身边的男孩子又笑了。他们习惯附和他,他是这舞台正中央的炫目的镁灯。
我和我的花还在原地站着。看他们走过去。我看到为首的男孩子收拾起他的目光,舞台所有的灯都灭了。我还站在那里。我的手上的水仙还在淌水,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把它弄湿。
然后我很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中途我忽然停留在一家亮堂堂的店子门口。店子门口飘着一排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我伫立了一小会儿,买下了一条裙子。
是一件玫瑰紫色的长裙。我看到它飘摇在城市灰灰杏色的晨光里。有一层阳光均匀地洒在裙裾上,像一层细密的小鳞片一样织在这锦缎上面。它像一只大风筝一样嗖的一下飞上了我的天空。
我从来都不需要一条裙子。我不热爱这些花哨的东西。不热爱这些有着强烈女性界定的物件。
可是这一时刻,我那只拿着水仙的手,忍不住想去碰碰它。
我想起它像我的娃娃身上的那条裙子。像极了。那条让我嫉妒了十几年的裙子。它像那个娃娃举起的一面胜利旗帜一样昭告,提醒着我的失败。是的,我从未有过这样媚艳馈赠。
买下它。我买下我的第一条裙子,像是雪耻一样骄傲地抓紧它。
然后我很快很快跑回家。
5
小染很快地打开家门,冲进画室。她手上的水仙和崭新的裙子被扔在了门边,然后她开始钻进那些颜料深处寻找。地上是成堆的颜料管子和罐子。有些已经干了,有些已经混合,是脏颜色了。她一支一支拿起来看,扔下,再捡起另外一支。男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躺椅上问,你找什么呢?
小染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找,她开始放弃颜料管,向着那些很久都不用的大颜料罐子了。她的动作像一只松鼠一样敏捷,她的表情像部署一场战斗的将军一样严肃。
男人说,到底你在找什么?男人仍旧没有得到回答,他听见女孩子把罐子碰倒了,哐啷哐啷的响声。还有颜料汩汩地流淌出来的声音。
男人从他的躺椅上起来。冲到画室里,问,你在找什么?
红色颜料,红色颜料还有么?小染急急地问。
没有了。我很久不用那种亮颜色了,你忘记了吗,搬家的时候我叫你都扔掉了,现在没有了。画这里糟糕的冬天我根本用不到红色。男人缓缓地回答。
小染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停下手中徒劳的寻找,定定地站在原地,像个跳够了舞的发条娃娃一样迟钝地粘在了地面上。她喘着粗气,洒出来的颜料溅在了她的腿上,慢慢地滑落,给她的身体上着一层灰蒙蒙的青色。
男人问,你要红色颜料做什么?
没什么。小染回答,从男人的旁边穿过去,到厨房给男人煮他喜欢的咖啡。
6
我把咖啡递给男人,然后我端着新买的水仙上了阁楼。雾已经散去了,太阳又被张贴出来,像个逼着人们打起精神工作的公告。水仙被我放在了阳台上,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开。剪刀在我的手旁边,银晃晃的对我是个极大的诱惑,我忽然把剪刀插到水仙里,根里的汁液像那些颜料一样汩汩地冒出来。它们照例死亡了。我等不到傍晚了。
然后我逐渐安静下来。我把我的凳子搬去阳台,坐下。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场目光。我想起那个男孩的一场风雪一样漫长的凝望。我想起他烧着的头发荒荒地蔓延,他说话的时候两片薄薄的嘴唇翕合,像一只充满蛊惑性的蝴蝶。
我听见一群男孩的笑,他们配合性的,欣赏性的,赞许性地笑了。他们像天祭的时候一起袭击一个死人的苍鹰一样从别处的天空飞过来,覆盖了我,淹没了我。
我忽然微微颤了一下,希望我的挣扎有着优美的姿势。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新裙子。它还躺在那只冰凉冰凉的袋子里。
我把它一分一寸从袋子里拉出来,像是拉着一个幸福的源头缓缓把它公诸于世。我把娃娃放在我的床边,让她看着我换衣服。
玫瑰骤然开遍我的全身。我感到有很多玫瑰刺嵌进我的皮肤里,这件衣服长在了我的身体里,再也再也不会和我分开了。
娃娃,娃娃,你看看我,我美吗。
7
小染在黄昏之前的阁楼里走来走去。时间是6点。男人吃过一只烧的鱼还有一碟碎的煮玉米。他通常会在吃饱之后渐渐睡去,直到8点多才缓缓醒来收看有关枪战的影片。他在那时候会格外激动,有时还会把身边的画笔磕在画板上砰砰作响。可是眼下他应该睡去了。
小染听到外面嘈杂的孩子的叫嚣声。她觉得他们都向着一个方向去了。她觉得有一块冰静的极地值得他们每一只企鹅皈依。她把切碎的水仙花瓣碾碎,揉在身上和颈子上。水仙的汁液慢慢地渗进去,游弋进她的血液。她听见它们分歧的声音,她听见它们融会的声音,是的,融会在一起,像一场目光一样融会在一起。
钟表又响,男人还是没有睡。他在翻看一本从前买的画册,他的眼镜不时从塌陷的鼻子上滑下来,他扶一扶,继续翻看,毫无睡意。
小染想彻底去到外面的空气里,她想跟随那些野蛮男孩子的步伐,她想再站在那个男孩面前,听着他轻薄她。可是男人必须睡觉,她才能顺利跳出这个木头盒子,把男人的鼾声和死去的水仙都抛在脑后,然后去赴一场约。
小染用牙齿咬住嘴唇,细碎的齿印像一串无色的铃兰花一样开在嘴唇上。然后小染下楼去了。她记起下面阳台上好像还有几块水仙花根,她就拿着剪刀下楼了。
小染把剪刀握在手中,把手缩在袖子里,穿一双已经脱毛的棉拖鞋,迅速跑下楼去。她径直向着那些水仙花根走去。
男人看到她,忽然说,你坐下。
什么?小染吓了一跳。
男人已经拿起了身边的画笔,示意小染坐下。他又缓缓地说,你今天穿了裙子。很不同。
小染愣了一下,终于明白男人是要做画了。她站住,把剪刀放在放画笔的木头桌子上,然后搬过一把凳子,坐下来。
她那一刻忽然觉得时间都停下了,她被固定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齿轮上,她的整条玫瑰裙子就在这高高的齿轮上开败了。她把手紧紧地贴在裙子上,仿佛掬捧着最后的一枚花瓣。世界就要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她抬头看见男人干涸的眼角,正有一团浑浊的污物像一团云彩一样聚起来。
小染好像听见楼下有人叫她。她觉得有一条铺着殷红地毯的道路就在她家门外缓缓铺展开。她觉得她应该走上去,走过去。她感到盛大的目光在源头等待他的玫瑰。小染想跳起来。飞出去。在这个黄昏的最后一片阳光里飞出这个阴森的洞穴。
8
我仿佛看到我的娃娃在楼上的木板地上起舞。她的嘴唇非常红润。
9
男人画着画着慢慢停了下来。他用目光包裹起这个小巧的女孩子。他好像头一次这样宝贝她。他非常喜欢女孩的新裙子。新裙子使这女孩子看起来是个饱满而丰盛的女人。像她的母亲最初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样子。
笑笑,你笑笑。男人对女孩说,你从来都不笑,你现在笑笑吧。
男人这一刻非常宽容和温暖,他像个小孩一样地放肆。
小染看见窗外的男孩子们像一群白色鸽子一样地飞过去。她笑了一下。
男人非常开心。男人全无睡意。他已经停下了,只是这样看着女孩。
他忽然站起来,非常用力地把小染拉过去。他紧紧地抱着女孩。女孩像一只竖立着的木排一样被安放在男人身上。她支着两只手悬在空中。小染还带着刚刚那个表演式的微笑,她一点一点地委屈起来。
男孩还在说,你,你的嘴唇啊,太白了啊,不然,你,就是个美人了。
娃娃还在跳舞。她又转了7个圆圈,玫瑰裙子开出新的花朵。
一切都将于她错身而过。
10
男人紧紧抱着我。我的双手悬在空中。我的心和眼睛躲在新鲜的玫瑰裙子里去赴约。
我很口渴。我的嘴唇像失水的鱼一样掉下一片一片鳞片来。
一切都将于我错身而过。
11
钟表又敲了一下。钟摆是残酷的听诊器,敲打着我作为病人的脆弱心灵。
我强烈地感到,内心忽然跟随一个不远的地方发出的声音而热闹起来。
男人,男人,你怎么还不睡?
我的眼前明晃晃。
我的眼前明晃晃。
刀子被我这样轻松地从男人身后的小桌几上拿起来。我的手立刻紧紧握住它。我的手和刀子像两块分散的磁铁一样找到了彼此。它们立刻结在了一起。它们相亲相爱,它们狼狈为奸。我想我知道它们在筹划着什么,我想我明白什么将要发生。可是我来不及回来了,我的心在别处热闹。我在跳舞,像我的娃娃一样转着圆圈,溺死在一场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