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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
二十 金枝玉叶总凋零(3)
看着这两个人,在地牢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心中产生出一种阴暗的快慰:毕竟,我这个前朝王爷,还能骑马站在外面,好好地活着。
看到皇帝来临,地牢中他的两个弟弟,紧紧抓住栏木,无限惶恐、无限伤悲地仰头往外凝视。他们的眼神,像极了要被淹死的动物。
皇帝下马,众卫士和我们这些从人,站在皇帝身边,都环立在地牢的上方。
皇帝喝了一口酒,沉默一会,开始唱歌谣:
“可怜咸阳王,奈何做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哪得渡!”
众人随声和之,哀声感人。
这首歌谣,描述的是我们魏朝宣武帝时代咸阳王元禧的故事。他在景明年间②谋反未成,想渡洛水逃亡。结果,他在岸边被擒,被宣武帝赐死。其王府宫人作此歌,传唱江南。当时,北人在江南者,闻此哀歌,莫不洒泪。
一唱三叹毕。地牢周围寂静无声。
皇帝静立半晌,对地牢内他两个已经因冻饿不成人形的弟弟说:“尔等歌之,为朕和之。”
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惶怖悲伤,在地牢中颤声咏唱歌谣,声音颤抖,不时吞泣。
皇帝怆然神伤,泣下沾襟。“尔等还记得我们少年时,在晋阳宫中与父亲射宴之乐吗?……念同胞之情,朕,饶尔等性命……”
卫士闻此言,上前抽斧,准备砸开地牢的铁锁,放两个高氏王爷出来。
“慢!”这个时候,皇帝的同父同母亲弟、长广王高湛忽然走到地牢,说:
“陛下,如此猛兽,安可出穴!如果纵之,日后定为国家心腹之患!”
听此言,皇帝醉眼圆睁,霍然抽刀。
地牢中的永安王高浚愤怒大呼:“步落稽③,悠悠苍天在上,我们兄弟骨肉,你奈何狠心害我们!”呼喊声中,永安王泪下如雨。
见兄弟相残如此,皇帝的从人中也有不少感伤悲泣。
上党王高涣使劲摇动地牢的木杆,大叫呼冤。
正是高涣的大叫和奋力之举,激起皇帝杀心。他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把长槊,使劲往地牢中奋跃向上的高涣身上捅去。同时,他命令都督刘桃枝率禁卫军兵士举槊,捅杀二王。
高浚、高涣虽然被困于地牢有时,皆勇状之躯,不失气力。他们号哭喊叫之余,跳跃闪躲,拉折好几根槊杆,试图躲过杀戮。
禁卫军长槊如林,纷纷捅下。没多久,二王皆被槊尖钉在地牢的地面上。
看见高涣、高浚还在地上哀叫爬动,皇帝自投火把入内。卫士跟随,抛入柴草,把痛苦挣扎辗转的两个高氏王爷,活活烧死。
临行,皇帝命令往地牢中填以土石。
“如此处置,猛兽不可能再有出笼之日。”一改刚才的怆然表情,皇帝笑着对他的九弟长广王高湛讲。
皇帝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大概看见我面无人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彭城王,你说得对,汉朝光武帝之所以能使汉朝中兴,就是没有杀尽刘氏皇族。你提醒得好,为了避免你们元姓皇族死灰复燃,朕即刻就把此事了结!”
于是,他问随官:“元氏皇族,还有多少家留存在邺城和晋阳?”
随官捧上书册,说:“还有元世哲、元景武等三十四家,共男性七百二十一人。”
皇帝仰头大笑,指着我问:“不包括我们这位高家的女婿吧?”
随官禀报:“元韶乃帝家贵婿,没有计算在内。不过,太史观天象,上奏说,今年一定要除旧布新,否则,对帝星不利。”
皇帝沉吟。一捻须髯,他下令:“传朕旨意,尽诛元氏皇族!彭城王嘛,你可作为监刑官!”
万般无奈,为了保命,我只得跟随皇帝派出的禁卫军,在漳水之滨,监斩我们大魏朝的元氏宗亲。
整整七百二十一人,一个不少,不论老少,全部被捆绑,押到河边斩首。
金枝玉叶,顿为待宰羔羊。大刀砍落,人头坠地。而后,皇帝下令,他们的尸体,全都被抛入河中。
滚滚漳河河水,一时间全成为赤红色。
最后被杀的,是数十个元姓宗室的小孩子,他们看见父兄被惨杀,哭闹不已。与我一起监刑的皇帝亲弟、长广王高湛喝多了酒,一直欢呼雀跃。
这个长相俊秀的高氏王爷,为了寻开心,他命令行刑士兵一队二百人排成方队,齐举长槊,组成槊阵。然后,他派另外的几十个兵士,一个人拎着一个小孩,使劲把这些孩子抛向槊尖如林的空中。
一阵哭叫过后,顿时沉寂。
槊尖累累,鲜血淋漓。元氏皇族的孩童们,皆成亡魂。
噩梦至此,还不算完。
“皇帝在金凤台张宴,你我同去,那里多有乐事。”长广王高湛对我说。
二十 金枝玉叶总凋零(4)
在他马前,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被捆双手,满脸惶怖。
我仔细看,原来是刚刚被杀的元世哲的堂弟元黄头。他是一个美貌高挑的元氏宗姓王爷,大概有十八九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大概,他希望我这个高氏女婿救他一命。
我狠狠心,对长广王高湛说:“皇帝说诛尽元氏皇族,这个人,也杀了吧。”
长广王笑笑,摇头,说:“皇帝说要留一个元氏宗室,饮酒的时候需要他耍乐。”
一路忐忑,我随着长广王高湛和禁卫军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金凤台。
金凤台,台榭壮丽,高逾数百尺。舞台环列,山亭高峙。嘉花名木,遍植其间,宛如天上胜境。
大殿下,跪着大概五六十个“供御囚”,都是平时宰相杨愔供皇帝取乐杀着玩的犯人。这些人都换了新的锦衣,如果不是反接被绑跪在那里,看他们的服色,或许会以为他们是富家子弟。
很奇怪,这些“供御囚”每人身边,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纸鸱④。这些纸鸱真是太大了,横纵有九尺多。
皇帝站着,不停往嘴里灌酒。
长广王高湛上前复命:“元氏皇族,都被结果。依照陛下命令,留下一个身体魁梧的,叫元黄头。”
“皇弟劳苦了。看朕放纸鸱给你看!”
皇帝一挥手,卫士们依次架起“供御囚”,逼迫他们排着队,走到金凤台的最高处。然后,卫士们两个人一组,配合着把犯人绑在纸鸱上,捆定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落下去。
高台上,风很大。饶是如此,纸鸱依旧不能受重力,犯人们惊叫着,随着纸鸱的放飞,皆摔落在台下,或近或远,血肉模糊,纷纷毙命。
半个时辰的工夫,五十六个犯人,一个不剩,均摔死在金凤台周围。
狂风大起。
最后,皇帝命令把元黄头绑在纸鸱上,说:“如果你命好,摔不死,朕就饶你一命!”
姿容甚美的元黄头面无人色。他的脚下,已经有一摊尿水。
一阵狂风,绑着人的纸鸱被推落台下。这一次,纸鸱竟然没有即时栽落,带着元黄头,忽忽悠悠,一直飞到紫陌,才缓缓而落。
“朕不食言,毕御史,元黄头交给你,给我好好押在监牢里面。”皇帝对站在不远处的御史大夫、著名的酷吏毕义云说。
然后,皇帝转向我,目光灼灼地说:
“彭城王,元氏皇族,血脉最浓的,就剩下你了。朕不杀你,交由毕御史看管。”
战战兢兢中,我等待了十年。终于,富贵荣华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除高氏二王的地牢旁边,还有十数个地牢。我和侥幸未死的宗室元黄头,就被囚禁在其中的某一个地牢中。
人肉烧焦的味道,待我们被关入的时候,还在那地方的空气中弥漫不散……
已经五天了,我没吃过任何东西。深入肺腑的饥寒,最终化成了难以抵抗的困倦。没有炉火,没有羊肉,没有暖汤,只有呼啸的北风和地牢上方摇晃的一盏风灯。
在睡梦中,时光似乎还好过一些。但是,这段时光的中,与平素截然不同。有时候特别快,有时候特别慢。我在类似昏迷的睡梦中似乎越陷越深,最后,连记忆都模糊了。
我多么渴望那些平常生活的嘈杂声,渴望我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变成不是元氏皇族的另外任何一种人。在我灵魂穿越了肉体搅动的黑色风暴之后,希望我能在深睡中涅槃。
五天五夜,我开始还记得时间。后来,一切都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害怕白天的光从地牢上方照射进来。清醒中,尤其不堪的,是饥寒的困扰。肉身是那么顽强,生命如此坚强和敏锐。只有在睡梦中,人生的欢愉才能迎风怒放。金枝玉叶的生活,恍惚之间,似乎有万里之遥,那是我全然陌生的另一种人的另一种生活。
现在,冻僵的双手和干瘪的肚子提醒我,我只是一个即将死去的行尸走肉。
这个时候,如果能给我一口饭食,我愿意把我王府中所有的宝物献出。想当初,孝庄帝的皇后高氏下嫁给我为王妃后,魏室奇宝,多被高氏带入我的王府内。先前几日,长广王高湛还向我索要号称“西域鬼作”的双层玉盒。我为什么不马上就给他呢?说不定,当时把东西送给他,他会在皇帝面前为我求情,免我一死。
如果能在酣睡的夜晚无声地死去,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甚至羡慕起那些在漳水边被杀的同宗皇族们。他们死得多么爽快啊,一刀下去,身首分离,根本没有长久的折磨人的冻饿折磨。
现在,在我,或者是元黄头的无力的呼唤呻吟中,桩桩往事,那些诱人的食物和美好的居所,在被北方冻僵的黑色记忆里面,重新泛起颜色。
二十 金枝玉叶总凋零(5)
我想起王府花园中的那些梨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满眼雪白的梨花,多么像这虚无缥缈的生命,白驹过隙,一纵即逝。痛苦如此长久,让人无法忍受……
突然,阳光倾泻,我听到一阵马蹄阵阵、锣鼓喧天、莫名其妙的声响。
鼓起最后一丝气息,我抬眼上望,热泪盈眶。
北方冬阳,那么耀眼,闪闪生辉的天空中,终于显现了一张人的脸。不,许多人的脸。他们正在往下窥视。
“陛下,我饿!”我不知羞耻地哭了,哀求说。
吱呀声音过后,地牢的木栏被砍折了。
孔武有力的大齐皇帝飞身跃下,忽然站在我的面前。
皇帝高洋,他的容貌虽模糊不清,像神佛一样。阳光洒满他的全身。他就是佛陀,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君王。
皇帝手举一个火把,他把歪斜在我身边已经差不多没气的元黄头的手臂举起,放在火焰上燎烤着。
很快,阵阵肉香传出来。
“你饿吧,可以吃这个。”皇帝把元黄头的手臂,烧烤焦香的手臂递到我的嘴边。
香味确实太诱人了。我张大嘴,死命咬了一口。
我吞咽之间,一块致命的烤肉塞到了我的喉咙中。
我窒息了。
“拓跋氏⑤的后代,真是没有出息!”这是我最后听见大齐皇帝高洋说的话语。
① 即魏朝的孝武帝。
② 魏朝宣武帝元恪的年号,从公元500年到公元504年。
③ 高湛的鲜卑小名。
④ 纸鸱,即风筝。魏晋时期,中国已经有风筝。
⑤ 元氏最初姓拓跋,孝文帝的时候改为元姓。
二十一 沉重的肉身(1)
“大哥,你出来吧。不是别人,是我,你的弟弟高洋啊,我不杀你!”我一边掀起床榻,一边哄骗着说。
大哥高澄的脸露了出来。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我先前用长槊刺穿,膝盖以下几乎断掉。
高澄,我的大哥,东魏的大丞相、渤海王,继承了我父亲几乎一切封号的魏朝的第一号人物,此时,他的脸色如此苍白,表情如此惊骇,几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大哥,这不是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游戏啊,你躲,又能躲到哪里呢?”说着话,我用尽全力,把手中长槊捅进大哥高澄的胸腔。
他试图用手来抵挡,两只手掌皆被刺穿,被我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血,大量的鲜血,立刻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他应该头一歪,死了,应该死了。
受到如此重创,他应该死。但是,他没有。忽然,他自己抽出陷入自己胸腔中的槊尖,站起身,神采奕奕,浑身似乎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让人骇异的是,他变得十分高大,越来越高大!他俯视着我,鄙视着我,微笑说:“你想取代我?你这个痴呆的物事,怎能担当魏国的大任!”说着话,他抢过我手中的长槊,朝着我的眼睛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