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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六哥高演,北齐的孝昭皇帝,其实对我挺好。他除了杀掉我二哥的儿子高殷以外,从来没有乱杀过人。我确实感到有些对不住六哥。他把皇位传给了我,我却杀掉了他的儿子、他的皇太子高百年。
我知道,现在的朝臣之中,还有不少人怀念六哥孝昭皇帝。可惜他当了一年多皇帝就死了。
我的六哥高演,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在我二哥文宣帝时代,他就以深沉果断、聪敏有识度而著称,是我们兄弟中的佼佼者。也正因为如此,他差点被二哥文宣帝杀掉。
三 我身上滴下的鲜血(2)
我们兄弟中,只有六哥孝昭帝高演,对我们的母亲娄太后是真的孝顺。
皇建二年③的春天,我们的母亲娄太后生大病出居南宫。我的六哥容色憔悴,衣不解带。他以帝王之尊,亲自服侍母亲近四旬。皇帝寝殿距离母后养病的南宫相距五百余步,我六哥每天都鸡鸣而去,辰时方还。为了向上天给母后祈福和表达孝诚之意,他来去往返,都是徒步而行,不乘舆辇。
据宫人讲,每次太后病发,辗转床上之时,我六哥都会立侍帷前,以指甲使劲掐他自己的手心,往往血流出袖。他希望以自己的疼痛,来减轻母后的病痛。
和六哥相比,我自己真的不孝。母后崩逝,作为皇帝的我,几天醉睡,连发丧都忘记了。
我母后共生六男二女,事前皆感梦:怀大哥文襄帝高澄时,梦一断龙;怀二哥文宣帝高洋时,则梦大龙,首尾扩于天地,张口动目,势状惊人;怀六哥孝昭帝高演时,梦见蠕龙于地;怀我的时候,梦到龙浴于海;怀我的八哥襄城王高育和我十二弟博陵王高济的时候,她梦见鼠入衣下。
母后未崩前,邺城有童谣:“九龙母死不作孝。”
太宁二年④春天,在母后崩逝期间,我正沉迷于一种鹤觞酒的美味中不能自拔,一饮十坛,大醉七天。丧讯传来,我正服绯袍,在三台与诸臣欢聚痛饮,置酒作乐。
昏昏然间,我记得,我的女儿清平公主送孝袍让我穿,当时就惹起我的大怒。我把孝袍扔于台下,还顺手掴了她一掌。
一向善解人意的侍中和士开也不识时务,跪在我面前请求停止奏乐发丧,即刻被我一脚踹到台阶下面。
酒醒之后,我有些怅然和后悔。我排行第九,母后死而不发丧,似乎正应了那句童谣:“九龙母死不作孝。”
六哥孝昭帝崩前,虽然是他本人愿意传位于我,却仍然是以母后的名义下诏立我为帝。所以,没有我母后的支持,我也当不了皇帝。听宫人讲,母后弥留之际,怪异频生。有一天晚上,寝殿中的衣服忽然漂浮空中,呼呼作响。巫媪急忙被召入宫,母后在病床上与来人密语久之,宣称自己要改姓石氏。至于为什么巫媪要母后改姓石氏,外人不知,连我是她的亲儿子,也不知所以然。可惜,她改姓也没有用。隔了两天,四月辛丑日,我的母亲娄太后崩于北宫,时年六十二。
至于我的六哥,大齐孝昭皇帝,死因也很特别。他不是忽然得病而死,而是死于纯粹的事故。
皇建二年冬十月,他率队出晋阳城打猎,纵马驰骋,短短两个时辰内射毙三虎六狼。兴高采烈之中,忽然一只白兔从草丛中蹿出,马惊昂立,把六哥孝昭皇帝摔下马背。
滚落颠簸过程中,他的肋部重重磕在一块大石头的尖角之上,当时就口吐鲜血。
他被抬回晋阳的宫殿后,母后当时小病已痊愈,前往探视六哥。当她听说二哥文宣帝高洋的儿子、我的侄子废帝高殷已经从邺城被送回晋阳,就在病床边问六哥高殷到底住在哪里。
六哥不答,也不能答。
六哥有六哥的苦衷。他天性至孝,不敢欺骗母后,又怕告诉真相后让母后伤心。我们的侄子高殷,其实,在一个月前,已经被当时留守邺城的我,派几百精骑送回了晋阳。
当时,有望气的巫师说,邺城天空弥漫雾气,有“天子气”。同为宗室的平秦王高归彦,也力劝我六哥除掉我们的侄子废帝高殷。据说,六哥孝昭帝派人送毒酒给我们的侄子高殷喝,高殷不喝,最终被活活掐死。
望气的人所说,确实很灵验啊。不过,邺城的天子气,其实应该是应在我身上吧。所以,当我继位之后,我马上派人逮捕了望气的巫师,把他杀了。
母后探视六哥孝昭皇帝时,问及我们的侄子高殷。六哥默然不回答。母后追问再三,六哥依旧无语。母后大怒:
“你肯定把高殷那孩子杀掉了吧?他是你的亲侄子啊!你不听我的话,你也去死吧!”
言毕,母后拂袖不顾而去。日后,她连六哥的葬礼也没有出席。
六哥在病床上苟延了一个月,十一月甲辰日早上,他派同宗室的赵郡王高睿前来邺城下诏,让我继承皇帝宝位。同时,他还写亲笔信给我:
“我儿高百年无罪,希望九弟你仁慈,能选择一佳郡,把他们母子赡养起来,不要学我所为!”
六哥,你真有心,你谆谆规劝我不要学你所为,就是告诫我不要仿效你杀侄子。六哥,你真荒唐啊。你对我们的侄子、二哥高洋的皇太子高殷下得去手。而我,又怎么能保证对我的侄子、你的儿子高百年下不去手呢?
回想孝昭帝在位的那一年多我在邺城留守的日子,真是难熬。
还好,在邺城,有我的族侄、时任散骑常侍的高元海陪我解闷。高元海的父亲,是上洛王高思宗,他是我的父皇神武皇帝高欢的侄子。
三 我身上滴下的鲜血(3)
高元海是个聪明人,在二哥文宣帝高洋在位时期,他怕身处朝廷惹来杀身之祸,就上表自称愿意深入山林,修行释典,为国家祈福。二哥文宣帝大喜,立刻答应他入山学佛的请求。高元海乃入林履山,整整在深山中待了两年,不御妻妾,不食酒肉,埋头苦读佛典。其实,他内心是怕被我残暴的二哥杀掉。文宣帝死后,高元海在深山中再也待不住,上启于六哥孝昭帝求归。他被征复本任后,纵酒肆情,广纳姬侍,颇遭当时物议。
我很喜欢高元海这个人,他是人中才子,很能忖度我的心思。
六哥孝昭帝常在晋阳,留我据守邺城。不久,他派高元海帮助我参与军国大事。其实,我知道,六哥的初衷,是派高元海到邺城监视我。
二哥文宣帝高洋驾崩后,他的儿子皇太子高殷继位,本来我六哥没有机会当皇帝。正是在我的支持下,他才能有机会诛杀忠于高殷的汉族大臣杨愔等人。当时,六哥曾亲口对我说:“事成后,我一定以你为皇太弟。”但是,等他真的践祚做了皇帝,却只给了我“右丞相”的官职,立他自己的儿子高百年为皇太子。这种做法,让我心中甚感不平。从那时候起,报复就在我心中深藏生根。
当时,在邺城,特别让我忐忑不安的,还有一件事情:六哥孝昭帝把我们二哥文宣帝的儿子、废帝高殷(当时被封为济南王)留在城里。不久,六哥下旨,授领军库狄伏连为幽州刺史,以斛律丰乐为领军,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在想分我的军权,对我产生牵制。
邺城那时候有童谣唱道:“中兴寺内白凫翁,四方侧听声雍雍,道人闻之夜打钟。”
据高元海私下里给我解释,其中第一句,就是应验于我。因为我的丞相府在邺城北城,原址就是从前的中兴寺。“凫翁”,就是俗语中的“雄鸡”,而我的小名,就是“步落稽”。“鸡”与“稽”谐音,所以,“白凫翁”就是暗喻我本人。“道人”,乃是我的侄子(废帝)、现在的济南王高殷的小名。“打钟”,暗喻他将遭到杀害。
六哥孝昭帝听巫师说邺城有天子气,犹豫久之,就派宗室平秦王高归彦来迎取济南王回晋阳处置。
知道侄子高殷肯定是一去不回,当时的我心中也惶恐,曾向高元海询问自安之计。
事关性命,我焦心如焚。
高元海聪滑异常,回答说:“皇太后万福,皇帝至尊孝性非常,殿下不须别虑。”
我不放心,逼问他:“你这样敷衍我,辜负我对你一番推诚相待!”
高元海沉吟,推说要回家想一夜再告诉我结果。我不放心,把他软禁在丞相府的后堂。
高元海达旦不眠,绕床而走。
夜漏未曙之时,我自己亲自携带酒食步入后堂,笑问他:“元海贤侄,神算如何啊?”
高元海脸色凝重,答:“我夜中百思千想,想出三策,恐不堪用。”
我笑了笑,安慰他说:“直言无妨。”
高元海说三策:
上策,为避免遭到六哥孝昭帝的进一步猜忌,让我只带随从数骑驰入晋阳,先见太后求哀,后见六哥,请去兵权,自求不干朝政。
中策,让我具表上疏,表示自己威权太盛,恐取谤于众口,请求外出做青、齐二州刺史,远离朝廷政治中心。
我脸上的微笑虽然慢慢凝固,但我仍然点头,追问他所说的“下策”。
高元海跪地叩首,故作战战兢兢状,说:
“这下策吗,我怕一说出来,就会给我带来族诛之祸!”
我逼迫他,让他一定要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只有你我二人。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今天讲的是什么。”
思忖许久,高元海终于说道:
“济南王,乃文宣帝世嫡太子,天经地义继承他父亲的遗业坐上帝位。当今皇上,在文宣帝死后半年,竟然以太后的名义夺取侄子高殷的宝位,天下人皆知其得位不正。如果殿下您在邺城齐集文武百官,出示当今皇上要你执送济南王的敕令,斥其阴险,擒斩他派来逮捕济南王的使者平秦王高归彦,重新拥戴济南王复辟帝位。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天下,以顺讨逆,或可以立万世大功!”
此言既出,不仅高元海满脸是汗,我本人也紧张得遍体战栗流汗。
虽如此,毕竟高元海毕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暗地里满心畅悦。
然而,行造反大事,不能不让人狐疑百端。
我找到邺城擅长卜卦的郑道谦,让他替我占卜。他劝告说:“不利举事,静待则吉。”
听说在邺城办事的林虑县一个姓潘的县令知晓占候卜筮之道,我急忙找到他,让他为我占卜。
潘县令也讲:“当今皇帝,即将晏驾,殿下您当为天下之主。”
三 我身上滴下的鲜血(4)
害怕他们泄露消息,我把郑道谦和潘县令都拘押在邺城丞相府内软禁,以待消息。
最多的时候,我府内关押了十二个男女巫师,让他们给我演卦占卜。奇怪的是,他们都讲:“不须举兵,自有大好事!”
心定之下,我才放心奉诏,遵照六哥孝昭帝的旨令,派数百精骑与平秦王高归彦一起,把济南王执送晋阳。
临行前,我特意到软禁之所,和我的这个侄子告别。
高殷已经十七岁了,他身材瘦高,形容枯槁,脸色苍白。由于他自小在汉儒教育下长大,竟然不怎么会讲鲜卑话。
见到我,他连忙起身,口称“叔父”,朝我施礼。
顿时间,我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他的父亲,我的二哥,大北齐的文宣帝高洋,是那样一个残暴淫毒之人。而这个孩子,秉性却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甚至,他们父子的长相也完全不同。二哥文宣帝的样子丑陋,皮肤粗黑,和我们几个同母兄弟相异甚巨。而他的儿子高殷,承继了我们高家白皙的肤色,面容酷似他的母亲文宣皇后李祖娥。赵郡李家的妇女,在世间以容德双美著称。
两年多前,二哥高洋病死后,这个孩子曾经一度继位为帝,年号“乾明”。在他为帝短短的半年时间内,我作为叔父和臣子,曾在殿中向他跪拜称臣。
“当今皇上,就是你的六叔,派平秦王来接你回返晋阳,可能是再让你当皇太子吧。”出于不忍之心,我哄骗高殷说。
高殷低头静默,无言良久。最后,他站起身来,向我深施一礼:
“深谢叔父照看这许久时日,小侄向叔父诀别!”
惶然,恍然,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
后来的某些时刻,坐在皇帝的御座上,我常常想,晋阳郊外草丛里那只蹿出的白兔,是不是我们的侄子、二哥文宣帝的儿子高殷的魂灵变幻而成的呢?六哥孝昭帝临崩的眼睛中,一定充满了恐惧和痛悔。据说,死前数日,夜间森然昏黑时刻,六哥孝昭帝常常跪于床枕之上,向空中叩头乞哀。
六哥孝昭帝死时的年龄,只有二十七岁。我们高家爷们,活过四十岁的,很少。
六哥的儿子,我的侄子,高百年,是个非常乖非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