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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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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诊所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中年妇女,一个是小伙子。中年妇女是大夫,看上去却像居委会大姨。小伙子是患者家属,看上去却像调查人员,比较执着、比较有心眼,善于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的那种。小伙子主要怀疑中年妇女的可靠性、权威性,为什么不穿白大褂?为什么没在报上打广告?您原来是哪个学校的?认识中医学院某某吗?卫生局某某呢?这药真是祖传秘方?有哪些副作用?百分之八十的有效率是怎么算出来的?如何才能保证患者,也就是我母亲,不在百分之二十那里边?气功有用吗?要不要拜佛?    
    中年妇女不怕问,越问越像大夫,高明而耐心,神秘而稳妥的大夫。渐渐的,年轻人的兴奋点有所转移:只要能治病,费用多高都没关系,治好了还有重谢。问题是如何瞒住我母亲,不让她知道身上长了东西。您去给她看病,说话一定要策略,千万别提那个字。人一有文化就麻烦,当了官更麻烦,她总爱分析,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什么的。别说这个药,给一片B6她都能联想老半天。汽车结构越复杂,越不好维修。    
    诊所窗外,是沈阳东郊一条偏僻街道。路边,很显眼地停了一辆新款红旗,小伙子就是开这个车来的。车钥匙有个皮穗儿,在指头上绕来绕去。    
    不知什么时候,小伙子背后出现了一对老年夫妇,一声不响,规规矩矩站在地当间儿。    
    女大夫对小伙子说,他俩岁数大,先给他俩看,好吗?    
    年轻人未置一词,慢腾腾起来,腾出椅子,到旁边坐下。    
    老俩口靠前几步,并不落座,仍老实巴交地站着。    
    女大夫问谁病了,老头儿答话,他不说病情,却说寻找诊所的过程。他们家住城西车辆厂,昨天才听说这个诊所,听说了就来,白来了,休息,不上班。挂个电话就好了,没人知道号码。今天一早,从南站那边倒车,走了两个钟头。要是不堵车,一个半钟头就能到。    
    不经意间,老太太捅了老头儿一下,老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言归正传。老头儿不是病人,老太太是,但老太太不说,让老头儿说。老头儿有些絮叨,大夫不得要领,老太太也不满意,伸出手指,在桌上给大夫写字,但仍不说话。    
    老头儿解释说,老太太的咽喉长了东西,做手术,切了,没切净。最有名的大夫太忙,顾不上,主刀的是他徒弟,切了又长,不几天就飞了。联系好几家医院,都不收。    
    提到病名时,老头儿并不缩缩探探,藏着掖着,说那东西飞了时语气尤其平常,就像说鸟飞了蚊子飞了一样。患者本人也安静地听着,没有一丝疑惧和沮丧,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是社会上另一个人。    
    老太太慈眉善目的,行动尚自如,不大像得了重病的样子。她头戴一顶炊事员或保洁员戴的白帽,脖子系一条素花纱巾,身穿一件崭新的、肥肥大大的灰蓝色制服,有肩章,有铜扣儿,像是列车员的上装。可能有子女在铁路工作,省出一件,孝敬老人。平素舍不得穿,出门办事才从箱中取出,衣袖上的叠痕清晰可辨。    
    大夫问病人体重,老头儿含含糊糊说了一个数,老太太悄悄瞪他一眼,用手指在桌上划出另一个数。大夫没看懂,老头儿又说,仍没说对,老太太就有点急,张嘴去讲,不料声带振动不起来,喉咙里嘶嘶的,像喘气声。    
    大夫让老头儿给老太太倒杯水,老头儿没弄好,洒了一些,老太太又瞪他一眼。老太太长得太温和,太“面”,怎么瞪人都不像是生气,倒像是担忧。这个家看来由老太太当领导,老太太拿事儿。老头儿䞍现成的,䞍惯了,冷丁遇事,笨笨磕磕,总也做不到位。    
    诊断完了,开药。大夫说一个疗程三个月,一个月五百块钱。    
    老两口沉默,对视。    
    老太太竖起食指,老头儿会意,用请示的口吻对大夫说,先抓一个月的,行不?吃完了再抓。    
    大夫同意,并叮嘱有关事项,服药期间,不能吃发物,发物就是鱼虾、海参……    
    老头儿说,要不也不吃海参,鱼也不咋吃,顶多三十下晚吃一顿,年年有余。三十不吃虾,怕年年抓瞎。    
    老头儿和大夫说话时,老太太独自走到墙角,半坐在诊床上,把制服撩起,解裤带。    
    大夫扭头说,别脱,小心感冒,病我都清楚了,不用检查。    
    老太太不听,继续解裤带。摸摸索索一阵,掏出一个小包,打开,里三层外三层,露出一卷百元大钞。铺展开来,点一点,共六张,拈出一张收好,其余交给老头儿,老头儿交给大夫,大夫放到桌上,桌上有一盆达木兰,光有叶,没有花。    
    拿完药,老俩口告辞。    
    大夫起身相送。    
    开新款红旗的年轻人也站起来。    
    老头儿问他,你也是投奔这儿来的?    
    小伙儿点头。    
    老太太抱着药,慢慢走,冲小伙儿也点点头,微笑。    
    小伙儿怔怔地看着老太太,忽然大声说,你老放心,好好养病,一定能好。    
    想一想,接茬说,这个药挺灵的,我妈也吃这个药。    
    老太太又一笑,嘴里嘶嘶作响,纱巾两旁的肩章板板正正。    
    小伙儿隐约听出,她在说,给你妈,带好。    
    二零零零年十月三十日


第一队第16节  古寨

    庚辰初冬,世纪之末,有北京游客数人西出贵阳,往黄果树观瀑。车行百十里至安顺界,但见万山如海,白云如洋,不时有奇异女子结伴行于路旁,无一人现代装束,皆宽袍大袖,锦带素巾,古风盎然。北京人经多识广,敢做判断,遂说这是苗族,也有说是侗族或布依族,一时竟起了争议,引经据典,互不相让,最后约定,谁输谁管午饭。言毕,降速,随时准备刹闸,以求结论。大路静寂,忽不见奇女子,惟山麓星星点点,有五彩人影闪现。鬼使神差驶入岔道,越阡陌,穿树丛,寻一老妇发问:你们是哪个少数民族?    
    老妇答:我们是多数民族。    
    游客纳闷:哪个多数民族?    
    老妇似有微嗔:还有哪个?汉族嘛。    
    游客恍然:你们一定是下放来的。    
    老妇首肯,我们六百年前就下放了。    
    老妇举止庄重,不似乖戾之人,游客巨惊!细问,始知此间人民的祖先乃军旅出身,原驻南京,被明太祖朱元璋调北征南,屯垦戍边,世代居于黔地而不返。    
    京中人好奇心大动,循老妇所指,绕山渡河,进一村寨,看看多数民族神秘一支的生息环境。寨子仅一二百户人家,建筑浑然一体,像村民服饰般古朴。石屋石楼参差错落,石阶石巷曲折幽深。易守难攻的布局和虎视眈眈的射孔,令人遥想戎马倥偬岁月。小桥流水和浣衣村姑,无言叙说江南老家习俗。游客感叹,我们那个兵团啊,那个知青,太嫩。看人家,扎根边疆六百年,皇帝换了几十个,根还扎着,硬是扎成了活化石。某某古墓出土的衣裳,跟这里老乡穿的一个样。    
    登古城堡了望,又生见解,难怪老传统能保鲜,这铁桶一般的大山,就是罐头盒子呀。换成一马平川的通衢要道,八面来风一吹,怕是早串味了。    
    踏石板路闲逛,读家家对联,赞悠悠文化,其中一付备受称颂:心作良田百年耕之不尽,善为至宝一生用之有余。石门虚掩,犹豫,窥探。天井神气,堂屋潇洒,稻谷堆于地,腊肉悬于梁,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供桌上。主人不在,留乌黑小猫一只,玩也随它,吃也随它。    
    街角石墙凹凸斑驳,另有一排白粉大字,写的却是时下官话,狠抓一个什么,落实一个什么。游客笑,明朝老乡也离不开标语口号。又见苍石屋顶,突起卫星天线大锅,仿佛古鼎插上塑料花。皱眉:这么好的遗产,可别三弄两弄,走了样。反对者说,人人有权看电视,过现代生活。调和者说,人搬走,房子原样保存。怀疑者说,软件没了,留一个空壳有啥用,当武打片背景?再说故土难离,谁忍心下迁移令?一时又起争执,高一声低一声出寨。    
    寨口正筑新屋,明面贴满粗俗瓷砖,如京郊津门习见的店铺门脸,疑是经商归来的富户,想露一手给大家看。左近一少年,黄发耀眼,怡然自乐,却不是天生黄发,是仿效歌星,用药液染就。    
    回程,遇轿车长龙,逶迤奔古寨而去,烟尘滚滚,不辨何人乘于其中。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一日


第一队第17节  躲年

    去年春节前夕,我随国内一个旅游团去埃及。旅游团五十多名成员,有骄傲之人,忧郁之人,天真之人,狡猾之人,俨然一个小社会了。小社会游走他乡,连听带看,满脑子新鲜事,自然有无穷话题,但经常谈起的却是故国春节,而且语多抱怨——    
    有什么呀?不就是吃喝拜年放鞭炮嘛。吃喝没劲,鱼啊肉啊,啤的白的,过不过年都一样。还不如恢复票证呢。放鞭炮污染。缝六针的大口子。中国人报喜不报忧的毛病都是拜年拜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呼呼往上冲,分浮财似的。现在这伙新新人类智商忒高,你给他压岁钱他不道谢,他先对着光看,看见暗藏的伟人头了,这才咕咚给你磕个头。应该给国家打报告,把春节取消算了,省得电视台那帮小子总挨骂。应酬太多。都是爷,得罪不起。价码越抬越高。拎个果匣子看老丈母娘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抱怨完了又庆幸,这回好了,总算躲出来了。眼不见,心不烦。过去杨白劳躲地主,现在我们躲春节。春节啊春节,白白了您哪,您再有能耐,还能追到埃及来?     
    埃及的确是躲年的好地方,金字塔光溜溜的,狮身人面像静悄悄的,一点“年气”看不出来。躲年的中国人无牵无挂,悠哉游哉。有时一高兴,还踩着异邦鼓点跳舞,或者穿了阿拉伯袍子,跟当地老乡手挽手,照一张水乳交融、乐不思蜀的纪念像。    
    但是,随着年关的临近,好像有谁在远方遥控,全团男女老少的情绪逐渐起了变化。    
    农历除夕清晨,有人闷闷不乐,认为早餐难吃。    
    除夕上午,参观萨拉丁古堡和阿里清真寺。在这两个天下闻名的历史胜地,中国人步履匆匆,一走一过,显得有些焦躁,有些心不在焉。    
    参观完了,旅游大巴徐徐往回返。    
    开罗城里楼是楼,树是树,一切如往日般正常。忽然,车上有人大喝:“停车!”    
    大胡子司机一怔,赶紧刹闸。    
    全体中国人蜂拥而下,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一座建筑物。    
    街上熙来攘往的埃及人全愣了。黑衣巡警见状,迅速围拢过来。    
    建筑物是电信局,算是要害部门,但中国人没干别的,只是争先恐后掏腰包,买一张薄薄的电话卡。大厅里,一长排电话间随即爆满。手脚慢些的,又涌到门外。门外有十多个电话亭,转眼功夫被中国人统统抢占下来。没手机的抢电话,有手机的也抢,因为手机不好使,通讯卫星管不着这一段。    
    埃及警民越发迷惑不解,这是怎么了?没听说世界上有什么大事啊?     
    谁说没有大事?你们这边才是中午,我们那边已经到了晚上,不是一般的晚上,是除夕夜!阖家团聚的时候。十几亿口子人一起吃年夜饭,不是世界大事是什么?    
    线路纷纷接通,喂喂声四起,拜年,祝福,询问做了什么饭菜,放没放鞭炮,包没包饺子,煤气足不足,天冷不冷,她给我打电话没有?电视晚会快开始了吧?谁当主持人?外婆身体不好,不一定看完。我爹少喝酒,多吃菜。囡囡别淘气,给你买好东西了。这边不行,什么呀,连个春联都看不见……电磁波载着大家的话语噌噌往中国飞,没有一句是要紧话,也没有一句不是要紧话。    
    那一刻,焦躁之人安稳了,狡猾之人诚恳了,忧郁之人欢乐了,欢乐之人更欢乐。全体躲年者喊叫着,喃喃着,一起向“年”迎上去。天特别蓝,太阳特别亮,老天爷——分工负责中国的那个老天爷,他老人家一定在往埃及这边看。    
    二零零一年一月十五日


第一队第18节  国肉

    中国是个重视国家级称号的地方,中国有国画、国酒、国术、国语、国脚甚至国骂。奇怪的是,作为一个爱吃肉的民族,千百年来,中国却没有自己的国肉,这不能不是一个疏忽。其实是有的,它就像一个做完好事往暗处一躲、嘿嘿傻笑的家伙,只差被人拽出来披红挂绿,上光荣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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