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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就是这样,经常是太阳和雪花朝你一起冲过来,而且是在春天的五月里,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口里人连田野和桃花看得都有些烦的时候。 阿吉泰站在讲台上,她没有说话,眼泪就先流了出来。为什么今天所有的男孩儿都会心情沉重?因为阿吉泰要走了,而且她长得漂亮,她皮肤很白,她是二转子,对不起,二转子是乌鲁木齐话,我得翻译:那就是她妈妈是维族,她爸爸是汉族,或者相反,她爸爸是维族,她妈妈是汉族。 教室就像是河边的原野,我们是欢快的昆虫。阿吉泰转过身去,我看见了她的腰,还有腰下边的部份,它们在扭动,像是乌鲁木齐河边夏天的榆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她用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字:毛主席语录。 她勉强写完这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来,用汉语说: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们。男生噢的一声,开始像麻雀一样地飞来飞去,就好像那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天空。阿吉泰看着我们这样,她笑了,她的笑像谁呢?有谁的嘴唇能跟她比?李垃圾突然大声喊起来:毛主席万岁。 全班都笑了,这次也包括女生。然后,然后是大家和李垃圾一起喊:毛主席万万岁。阿吉泰等欢呼声停止之后,才说:你们真的那么想学维语?想让我留下? 教室静默下来,阿吉泰想错了,男生们对任何语言都不感兴趣,连汉语他们都不想学,更不要说维语,而女生们已经盼望了很久,她们等待的是英语课,ENGLISH很快将会像第一场春雨一样荡漾过在你们看来是那么遥远的天山,降临到乌鲁木齐的河滩里,以及在学校旁边十七湖的沼泽上。 阿吉泰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我的脸上,说: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学英语,昨天我见了你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个男老师。他叫王亚军。男生立即“噢”的一声,表示不屑。 很静很静的,没有人再说话: 俄语走了,维语走了,英语就要来了。我们学校淡黄色的山字形的楼也是父亲设计的,直到现在我还保留了他当时画的彩色的效果图。俄罗斯式的斜屋顶,是用绿色的铁皮搭起来的,有些像是一个穿着米黄色大衣的人戴了一顶绿帽子,他的老婆跟别人睡了,他不知道,仍然神气活现地站在那儿,让我们这些孩子的歌声和笑声,还有读书的声音,从他的像是眼睛一样的窗户里传出来。 我就走在这样的过道里,抬头数着顶上的灯泡,经过了男厕所和女厕所,然后上楼梯,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角落里传来了雪花膏的香味,这使我觉得异样。爸爸设计的过道里,从来都散发着一种霉味,那是因为从天山深处采来的松木地板已经开始腐朽了,眼前这陌生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有些激动地张开了嘴,拼命呼吸着,突然,角落里的一扇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从屋内朝我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跟阳光一同走出来,他油亮的头发和着白茫茫的色彩叫我睁不开眼睛。然后,那个门又关上了,黑暗中的灯光让我看清了他的轮廓,一个挺拔的男人,脸上被剃须刀刮得有些发青,他走路时胸挺得很直,在他的胳膊弯内夹着一本厚厚的字典,还有一本我们刚发过的英语书。
第一部分第2节 英文词典
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本词典,英文词典。很厚,深蓝色很硬的纸壳的封面,它被紧紧夹在这个男人的臂中,显得非常不同于一般的毛主席语录。当时,红色多,黑色少,而蓝色就更少。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渐渐地意识到,在我少年时代的乌鲁木齐,那是唯一的一本英语词典, 显然,他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那个叫王亚军的男人。他的出现真是显得有些神秘,在我们那样的学校里还从来没有英语。我们是天山脚下的城市,我们有许多维吾尔族的同类,于是我们要学维语;我们离苏联比任何地方都近,所以我们要学俄罗斯语。但是英语有什么用呢?英国和美国都离我们太远了。是谁在那个连庙宇都拆了的年代突然让我们学习英语?可惜,我今天查遍了首都图书馆的资料也没有找着那个伟大的人。 王亚军应运而生,女同学们都等不及了,她们从前天就开始翻弄着那本红皮子的英语书,她们一直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好奇和幻想:那个懂得英语的男老师;他会代替阿吉泰站在讲台上,然后他的目光经常会停留在女生身上。 王亚军不会让女生失望的,他有着高贵的姿态,在他走到我跟前时,我应该给他让路。可是我因为紧张而不知道怎么走。结果他朝左边,我也跟着朝左边,他朝右边,我也跟着朝右边。即使是这样,他的头也没有低下看我,仍是看着前方。我不好意思地想笑,我站在一旁,不敢看他的脸,开始觉得有些尿憋起来。 他好像看了我一下,又好像没有,他挺着胸,朝前走着,在我的注目下他没有回头。 我回头进了厕所,就我独自一人,想想刚才与王亚军的碰面就感到奇异,这种男人真是没有见过。 突然,脚步声告诉我,王亚军又回来了,而且也走进了厕所。他似乎没有注意我,只是站在尿池上,迅速地掏出了他的那个东西。 我忍不住地朝他那边一看,吓得我一哆嗦,太大了。从没有见过哪个男人长得像他那么大。小的时候,跟着爸爸走进男澡堂,看到每一个男人都长着一个这样的东西,我就感到世界不可思议,在室内的雾汽中,被热得有些舒服的像征物们在晃动。他们无数次地进入我的眼帘,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英语老师王亚军真是让我太失望了,他竟然和别的男人长着一样的东西,而且太大了,这真的让我精神恍惚。 我不敢再看他,却紧张得尿不出来,直等到他尿完。 他开始仔细地洗手,我仍然没有回头。 突然,英语老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楞,紧张地回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说:刘爱。他似乎有些意外,说:刘爱?哪个爱?我说:我爱北京天安门的爱。他笑了,缓缓走出了厕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脚步声渐渐远了,一个长得像英语老师这样讲究的男人,竟然也和我一样撒尿,而且长着那么大的一个东西,这真是不可思议。我忍不住地笑了,一边撒尿,一边起劲笑。
第一部分第3节 踢了一脚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从后边冲过来,朝我的屁股上重重的踢了一脚,差点把我踢到尿池子里,我回头一看,是李垃圾。他说:笑什么呢?我被踢得很疼,心中大怒,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我跟李垃圾之间有个约定。那时在我们乌鲁木齐的许多男生之间都有这样的游戏约定,就是进了学校大门,甚至在操场上,都必须用手摸着自己的屁股,假如没有摸,对方就可以狠狠地踢它。就是把你疼得昏了过去,你也活该。我疼得裂着嘴说:操你妈也不轻点。他说:你笑什么呢?我看你连肩膀都在抖。我又开始笑,说:我看见英语老师的有那么长!我说着比划了一下。李垃圾睁大了眼睛,说:你骗人。我说:不信你哪天跟着他来厕所看看,太吓人了。我说着,又狠狠地盯着李垃圾,希望他在跟我说话或者撒尿时能忘了约定,那样我就可以照他的屁股还他一脚。可是他一边撒尿,一边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屁股,我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他又说:你骗人,只有驴的才有那么长。我说:他身上有一股香气,是雪花膏的味道。李垃圾说我说呢,厕所里都有雪花膏的味道。真香呀。 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立屋前门毛。 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立屋前门毛。 我站在桌前,认真地念着这句英语。我知道自己的英语生涯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好像早晨的太阳要从东方升起,阳光灿烂照耀天山。 王亚军穿着深灰色的制服,有些像是中山装,但不同的是那衣服的上方只有左边的口袋,插着一支银色的笔,而且领子比一般的要高,把他长长的脖子衬得很直。他左手拿着书,右手松驰地下垂着。他边念着英语的单词,边在课桌之间的走道里踱着步,走路的姿态优雅。这符合我们的想像,英语只能从这样的男人身上发出。他走到哪里,就把雪花膏的香气带到哪里。我甚至能从他的呼吸中体会到一种原野上才会有的薄合的凉爽。 他的眼睛在女同学们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他发现了坐在我旁边的黄旭升。像的有的老师都能发现他们自己的女生一样,他终于找到了黄旭升。 这个瘦女孩子,脸很白。他站在她跟前,看着她的书,意识到她是这个班里唯一没有用汉语在单词下注音的人。他的脸上有了笑意,回到了讲台上,说:刘爱旁边的那个女生,你起来念。黄旭升的脸上开始由白变红,她起身大声地念了课文。英语老师兴奋无比,说:GOOD。 女孩子都是聪明的,她们从来都能意识到在自己的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她们还很小,也不会例外。黄旭升就意识到了,她的脸开始发红,她抬头看看英语老师,又低下头。女生们的羞怯和内心里不安份的渴望从来都是这么表现的。王亚军没有再说什么,他肯定有了自己英语课代表的人选。然后,他回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并说:一个月以后你们就可以学国际音标。大家都有些楞地望着那四个字。他又说:学会了国际音标,你们可以独自拼出世界上最难的英语单词。
第一部分第4节 国际音标
全班沸腾了,国际音标四个字让大家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渴望,就好像我们可以乘着戈壁滩上的大风,越过塔里木沙漠,越过阿尔泰那边的额尔齐斯河,一直漂到欧洲的英国,最后才落到美国。 黄旭升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允许我看了她的英语书,那上边果真有国际音标注音。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们,黄旭升家跟我家住在一个楼内,她爸爸是国民党起义的,据说还是一个少将。不知道我说的起义跟你们理解的是不是一样,在乌鲁木齐起义并不意味着国民党向共产党投降,而是立功。 但那时候在我们家的楼上国民党的将军并不值钱,一单元住着刘行,是个少将。二单元住着马平云也是将军,据说还是中将,是一个师长。三单元住着黄震,那就是黄旭升的爸爸,她爸爸是旅长。 我们家也住在三单元,在四层。她们家在一层,她爸爸当年骑马时受过伤,腿不好。 两年前我家刚住进这座楼时,爸爸经常对妈妈说:我这个共产党培养的总工程师,竟然要住到四楼。他的腿是跟共产党打仗出的问题,却能住在一楼。 妈妈就说:你也不能说是共产党培养的,你上大学不是在圣约瀚吗?住在四楼挺好,不吵,用不着听楼上人的喧闹。 爸爸说:我当然是共产党培养的,我是解放后清华的研究生,他们为什么送我去苏联留学?我没有去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我去的是苏联。 从小,每当爸爸谈到苏联时,我都能感到他有很强的优越感,或者说,他很骄傲。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表情灿烂,像是被教堂的光辉沐浴过的圣像。 现在让我重新评价父亲,我发现他是一个善于钻营的人,他爱我,他更爱母亲。可是他想方设法成了红色工程师,他成了组织上最重视的人。他要求进步,并在他的领导面前哭泣,表示自己的决心。据说反右的时候,他在苏联揭发了自己同宿舍的人,那个人成了右派,去了大洪沟挖煤,死在一次瓦斯爆炸里,很惨,连脑袋都被黑色大块的煤砸坏了。以后,许多年过去了,爸爸没有为这件事有过任何忏悔,只是对我,或者对妈妈,好像是对自己说:吴之方这个人,就是说话太不注意了。
就好像他的死与爸爸的揭发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就好像吴之方只是太爱说话了,他仅仅是被爸爸眼中那些坏人,比如打过他的范主任害死的一样。 爸爸就是这样获得了民族剧场的设计资格,然后他开始骄傲,说了自己为自己建造了纪念碑之类话。 晚饭后,我要出去,妈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黄旭升家。妈妈显得有些犹豫。爸爸说:去干什么?我说:我想跟她学会国际音标。爸爸眼睛一亮,说:她已经学会了国际音标?我点头,说:英语老师给她单独补课。妈妈说:他是男老师吗?我点头。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算了吧,她爸爸黄震最近心情不好,你去了大人会烦的。再说,学什么英语。我说:我要去。爸爸像是要发火。妈妈说:让他去吧,说不定以后英语又有用了,你下了那么大功夫的俄语又没用了呢?爸爸说:苏联就是再跟我们吵,它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