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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一口气说完折子内容,话音刚落,李贵妃紧接着说道:“刑部这道折子,句句都是实话,王九思合该凌迟处死,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冯保抬眼审量了一下李贵妃的表情,又悠悠说道:“奴才初看这道折子时,也像娘娘这么想,觉得像王九思这样的妖道,凌迟处死也还便宜了他。但张先生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认为如果按刑部这道折子鞫谳定罪,虽则大快人心,却将先帝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啊,这两者有何联系?”
“先帝驾崩之日,朝廷早已诏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龙驭上宾,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这是正终,设若审判王九思,这妖道从实招来,说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药而死,先帝岂不是死于非命?天下岂不耻笑先帝是个色魔?千秋后代,昭昭史笔,又该如何评价先帝的为人呢?”
冯保这一连几个反问,顿时把李贵妃问得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桩案子的处理中,竟隐藏了这么深的阴谋。设若她的夫君——隆庆皇帝死后令名不保,那么后人该以何等样的眼光看她?她的刚登皇帝位的儿子,岂不成了色魔的后代?如此想来,李贵妃心中打过一阵寒战。不由得十分敬佩张居正的深沉练达,洞察秋毫。她接着问道:
“关于礼部这道公折,张先生又有何见解?”
“礼部的这道折子,据张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祸心的,”冯保一边说一边思索,那样子看上去好像要尽量说出张居正的原话来,“张先生说,据他所知,由于近些年赋税督催不力,军费、漕运等费用开支又每年递增,户部太仓银已所剩无几。而蓟镇二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运等等大项开支,户部都难以拨付。这种时候,若硬性从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给后宫嫔妃打制头面首饰,这种做法,在天下士人看来,就会说咱们新登基的万岁爷,是个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图自身享乐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涂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贵妃点点头,但心里头却如同倒海翻江烦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张居正分析所说,那么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顾命大臣”自居,专权干政,威福自重。但这样下去,对他高拱又有何好处呢?
“张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贵妃既像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冯公公述说,“现在看来,刑部礼部两道折子,确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内阁,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为,一时还难以结论。”
针对李贵妃的疑虑,冯保说道:“启禀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为,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
“把这两道折子发回内阁,看高拱如何票拟便知。”
李贵妃点点头,答道:“好,就这么办。”
第二十一回 众言官吃瓜猜野谜 老座主会揖议除奸
却说那日征得张居正与高仪的签名之后,高拱便把那份《陈五事疏》以内阁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万历皇帝。第二天,传旨太监送了一个御批出来,只短短七个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却留中不发了。旧制:内阁送进宫中的奏折,皇上看过之后,都应发回内阁票拟,然后再由皇上“批朱”颁行。但是,作为三位顾命大臣联合签名的第一份内阁公本,却被留中不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为严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这件事,且都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当然,最不满的还是高拱本人。须知《陈五事疏》是他精心策划的驱逐冯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开头就是个哑炮,往后的事就更难动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后,高拱便秉笔疾书,再上一疏:
臣高拱、高仪谨题:
臣等先于本月初十日恭上紧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窃惟五事所陈,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内中尚有节目条件。如命司礼监开揭夹鉴,尽发章奏,如五日一请见,如未蒙发拟者,容令奏请与夫通政司将封建本辞送该科记数备查等项,皆是因时处宜之事。必须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门遵行。况皇上登极之日,正中外人心观望之际,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仍用封上再进。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臣等如有差错,自有公论。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无任,仰望之至。
这第二道奏疏又作为急件送进宫中,隔一天,宫中终于发还补本到内阁拟票。高拱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草拟皇上的批语也就一挥而就了: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议行。
几乎就在当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内阁,对拟票无一字修改。收到这道圣旨,高拱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立即就此事咨文通报在京各大衙门并邸报全国各州府,与此同时,他又指示刑部礼部把各自早就写好的公本送进宫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轿子上班,刚到值房,送本太监又把这两个奏本送来内阁拟票。高拱不让送本太监离开,当着他的面,提笔拟了两道票。
刑部公本的拟票是:
览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药进于先帝,惑乱圣躬,十恶不赦,三法司须从严惩处。
礼部公本的拟票是:
准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统,理当如典行赏。
拟完票,高拱看着虽说此时才誊正但私下已练过多回的这几行狼毫小楷,心下甚为满意。吩咐文书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传旨太监,嘱咐他把这两道拟票连本一起带回宫中,交给皇上“批朱”。然后,又派人去把韩揖、雒遵等给事中喊来会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里头,大街小巷窜着的都是灼人肌肤的热风,偏今儿一丝风没有。给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轿,顶着日头,轿子里燠热如同蒸笼。及至来到午门内的六科廊,个个都汗流浃背。一身绣着鹭鸶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后背都浸出了汗渍。各自进了值房后,揩脸的揩脸,摇扇的摇扇,暑气还没有除尽,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窝蜂随着堂差来到内阁二楼的朝房。
关于内阁与六科的关系,这还得从给事中这一官职的设制说起。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朝廷权力失控乃至崩溃的教训,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谋反对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给事中,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这六科给事中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如此一来,给事中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论官秩,六科给事中虽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与之见面也得行拱手之礼。关于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还有一事可作佐证。政府各大衙门,都设在京城各处,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进会极门,是内阁;往左进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可见六科言官的清贵。按先朝传下的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只是今天这次会揖不伦不类,一是时间不对,离六月十五还差两天;二则内阁除高拱外,张居正、高仪两位辅臣均不在内阁,张居正在天寿山视察隆庆皇帝陵寝尚未回来,高仪患病在家;三则给事中也未全到,只来了七八个,都是高拱的门生,套用一句官场的话说,都是“夹袋中人物”。
韩揖一帮给事中们在内阁二楼的朝房中坐定,这才知道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都不在阁,高拱也因急着签发几道要紧咨文而不能顷刻上楼。顿时他们就不那么严肃斯文了,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韩揖离开内阁还不到一个月,自我感觉还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他下楼找到管后勤供应的膳吏,弄了两个水泡西瓜上来。内阁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
吃罢西瓜,向来心宽体胖的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打了一个饱嗝,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对面的工科给事中程文打了一个手势,说道:“打个谜语你猜猜,怎么样?”
程文长着一张凹脸,吃得满下巴都是西瓜水,这会儿从袖口里掏出手袱儿一边揩一边应道:“你说吧。”
陆树德指着面前盛满西瓜皮的盆子说:“就这,打两个字。”
“两个什么样的字?”程文问。
“告诉你还要你猜个啥?”陆树德眨巴着一双鼓眼睛,诡谲地说,“这两个字,恐怕在座的诸位个个都尝试过。”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个头绪,余下的人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一时都难住了。
“你给提个醒儿。”雒遵说。
“哈哈,没想到这个一眼就明的谜语,竟难住了你们这一帮满腹经纶的秀才。”陆树德一个哈哈三个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来提个醒儿,张生月下会莺莺,为的啥?”
“偷情。”一位年轻的给事中脱口而出。
“唔,沾上边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开口先已咧嘴大笑,骂道:“好你个老陆,在堂堂内阁中枢之地,说这样的荤话。”
“究竟是什么?”韩揖追问。
雒遵忍住笑,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差,这两个字的谜底是——破瓜。”
“破瓜?啊,真是的,这不是一盆子破瓜又是什么!”
程文一拍脑门子,那种恍然大悟的样子很是滑稽,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雒遵本来就好捉弄人,现在眼见一屋子人受了陆树德的愚弄,便成心报复。他伸手指着陆树德,笑谑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这意思很明白,女子长到二八一十六岁,就像端午节后的桃子,总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说。可是,我听说你去年去杭州公干,在那里嫖了一个袅娜少女,才十五岁。这还是一只青瓜呢,陆老兄,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对,在下也听说过这件事,老陆,你现在老实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风流的。”
“是啊,快坦白。”
众人一阵起哄,陆树德招架不住,赶紧辩解道:“你们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太守为小弟举行堂会,的确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子随了戏班来到堂会上,太守便让她陪我喝酒,唱了几支曲子,仅此而已。”
“看你把自己说得,都成了守身如玉的圣人,”雒遵占着赢势,继续奚落道,“若说吃猫的鱼,天底下一条也没有,但吃鱼的猫满世界都是,头一个就是你陆老兄。”
“这也包括你雒大人。”陆树德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闹起了意气,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一向充当和事佬的程文,便出来打圆场,说道:
“老陆说句玩笑话,大家何必当真。其实,老陆这个谜语虽贴切,却不典雅。我现在再说一个谜语,答案比老陆的粗俗,但却典雅得很。”
“哟,程文也会这个?”韩揖一乐,嘿嘿笑道,“你说说看。”
程文一脸正经,说道:“首先声明,这个谜语不是我撰造的。待谜底揭开后,我再告诉撰造者是谁。这谜语是一个字——回。”
“回?”陆树德忘记了不快,插嘴问道。
“对,回。”
“打什么?”
“打男欢女爱的一个动作。”
朝房里一时间静默下来。这一帮给事中,就韩揖年纪大一点,有四十多岁,余下的皆三十出头。平常在一起合署办公,疯闹惯了的。程文向来嘴短拙于言辞,今天他弄出这么一个难猜的“一字谜”,倒让大家搜肠刮肚抠不出一个答案来。
“回,男欢女爱,这两码子事儿如何联系得起来?”
“唔,这字谜刁钻!”
众人想不出头绪,议论一番,便吵着要程文自己把谜底说出来。
程文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慢吞吞地说:“这个谜底也是两个字,口交。”
“口交?”谁嚷了一句。
程文接着说:“大口套小口,不是口交又是什么?”
众人这才悟出其中奥妙,于是“轰”的一声笑得前倾后仰。韩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指着程文,喘着气说道:“想不到你程文,看着蔫头耷脑的,竟还有这等心窍。”
程文并不觉得好笑,他仍板着面孔答道:“我已说过,这个字谜是别人撰造的。”
“谁?”
“刚刚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