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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4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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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事后听人说,几天前有个农民在这里拆房子,拆下了一些石料,临时堆放在路边,刚好压住了看守所的这个沉沙井盖。就凭这个极为偶然的堆放,越逃犯人们顺着污水管爬到这里以后,拿出吃奶的气力也没法顶开井盖,真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污水管太窄,他们也没法循原路返回,更没法调头,只好在这里卡成了一节节臭肉灌肠,耐心等待着束手就擒。 
  两天后,警察们敲锣打鼓,放一挂鞭炮,给拆房子的农民送来了一箱酒,让农民觉得莫名其妙。 
  二十六 
   
  生活,是一张网 
  生活,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上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我正在看着这行字,屋檐上掉下来一只大飞虫,有气无力地扑腾,已经是半死。我身旁的一个劳动仔骂道:“娘的,谁要倒霉了。” 
  我知道是谁要倒霉了。囚车已经停在大门外,十几个武警士兵已经在那里严阵以待。“严惩暴动越逃首犯”一类标语是我前一天张贴上去的。伙房里照例早早地做饭,特地做了一份红烧肉,一份炒鸡蛋,一份油炸带鱼,还有两盘小菜。当我把这些菜端去办公室时,好几个仓的犯人大概闻到了菜香,大概是听出了我脚步声里的沉重,传出了粗粗哑哑的歌声: 
   
  人们说,你就要走向刑场,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鸦 
  要记住唐家河你的故乡, 
  还有那白发苍苍你的爹娘。 
   
  我知道这一首改词的《红河谷》是为谁而唱。小斜眼被三个警察押着,已经坐在办公室了。他双手戴了手铐,脚上挂着铁镣——所里最近已经取消了脚枷。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冲着我淡淡一笑。 
  “强哥……” 
  他看了饭菜一眼,摇摇头。 
  “强哥,你多少吃一口。”我差点要哭了。 
  “你去帮我找件衣。” 
  我看了车管教一眼,得到他的默许,慌慌地走向自己的监仓。我失神地跑了起来,跑得耳边风声嗖嗖,跑得身边的窗口都拉出了扁平和倾斜。其实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眼下要去干什么。我真希望脚下的路有十里长,百里长,千里长,万里长,绕过地球一圈又一圈,永远不要有终点,永远让我像箭一样狂奔不止,让我真正地飞扬起来跑向太空……我取回了最好的一件深褐色夹克。 
  我带来了梳子,头油,还有从女警那里借来的魔丝发胶,把他稍加收拾打扮,使他的刺猬头又湿又亮,看上去有香港小歌星的模样。 
  “谢谢你。”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说:还是你了解我。 
  门外不时有人走过,但脚步声让他的目光一次次黯然。我知道他在等待一种脚步声,一种我们都熟悉的脚步声。我们这些蹲过仓的人对脚步都有特殊辨别力,能从脚步声中辨出是谁来了,还能辨出此时来人的脸色、心情、脾气、想法乃至携带的东西,一个负重的人,走路决不同于一个空手的人,一个前来找麻烦的人,脚步声决不同于一个前来报喜讯的人。 
  小斜眼目光跳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出来。他的目光更明亮了,有一种全身毛发竖立的神态,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最后,我才不得不佩服他的狗耳朵:一种熟悉的脚步声果然从寂静中潜出,由远而近,由近到更近,风风火火撞开大门。“不是说九点半吗?怎么提早了?”冯姐一进门就冲着车管教直嚷。 
  冯姐自从越逃事件以后,因为脑部严重受伤,又因处置失误受到批评,调去交警部门已快一个月了。 
  “我怕见不到你了。”小斜眼对她一笑。 
  “我说了来,肯定就会来。” 
  “你能答应来送我,谢谢你,真的。” 
  冯姐叹了口气:“国强,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就是怕没机会同你说了。” 
  “你慢慢说,我听着。”她抽了一张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 
  “上次越逃是我挑头,但我不知道是你值班,也没有要他们打你。我只是没管住……对不起了,冯姐。” 
  “事情不是过去了么?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不,我得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不能对不起你。每年中秋节的月饼,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我妈送的。我知道。” 
  “这些小事还说它做什么?” 
  “我知道,今年春节那双鞋,也是你买的,不是我妈买的。” 
  “谁买的不都一样?”冯姐有点慌乱。 
  “你用我名义给我家里写信……” 
  “是这样吗?我写过么?……” 
  “冯姐,你不要哄我。我不是小孩子,心里一直很明白,只是软话说不出口,没说惯。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怕我孤单。其实我不怕孤单。我说出来怕你不相信:我只怕别人对我好。别人一对我好,我就欠了账,就还不起了。我知道这几年我妈从来没有来过一次,这几年我妈从来没有给我送过任何东西,我妈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这样好。这样我就少欠她一些。我虽然长得像她,但我是她不该生出来的孽种,我是一个不该有妈的野人,畜牲!我以前偏偏不明白这一点。那一次,那王八蛋要赶她出门,我怕没了她,从被子里爬出来,跪着求那王八蛋,抱住那个王八蛋的腿,求他不要把我妈赶出去,说外面又下雨又冷,妈妈能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只有八岁,八岁呵——”小斜眼全身一震,喉头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停顿在一个呕吐状,嘴巴大张,满满咬住了一口气,好一阵没声音。 
  冯姐眼圈红了,把僵硬了的他搂在胸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国强,你不要说了,不说了。你错误犯得太多了,几件重案在身,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就安心地去吧。老百姓说了,早去早股胎,来世重新做人……” 
  “我下辈子不想做人了!冯姐,我要做狗,做猪,做老鼠,做臭虫蚂蚁,绝不再做人!” 
  “你要相信,你下辈子一定会有个好妈,一定会有……” 
  “我不要妈,再也不要妈了!” 
  我事后记得,在场的两个警察也红了眼睛,连车管教也捏了捏鼻子,转过身去,两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墙上一排镜框里的监规公示。 
  门外的汽车喇叭一叫再叫,大概是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一个警察用对讲机与外面低声联系。强哥擦了擦眼睛,把头抬起来,平静了一些,有如释重负之态,脚镣咣当一声,他站起来向明亮的门外走去。 
  在出门的那一瞬,他略略回了一下头,看着地上,意思是再见了。 
  没有人回话。 
  “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他是冲着冯姐说的,但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去看看他的鞋跟。 
  我摸到他的鞋跟,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夹层,小指头在那里一挑,挑出了两块小铁片。从凹凸不平的齿边来看,是私下磨制的钥匙。 
  蹲过仓的人都明白,这是对付手铐和脚镣的暗器。这就是说,他刚才突然改变主意,放弃了途中越逃的可能。 
  我把钥匙交给冯姐,发现她的手哆嗦着,差一点没有接住铁片。我看见她捂住嘴,圆圆的娃娃脸上泪水双流。 
   
  二十七 
   
  我听到一个管教的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但只要我竖起双耳,屏息静气,紧紧地咬住它,守住它,跟住它,它就不会完全消失,虽然在耳膜里微小如尘若有若无,但一直波动在那里。它来自水泥地上,沙地上,泥地上,木板上。新木板或旧木板上,音色并不完全一样。我甚至能从它微弱的偏移或稀薄,听出那双旧皮鞋是踩歪了沙粒,还是踩倒了青草,碰到了木楼梯。我有些惊讶和兴奋,甚至相信只要我这样全神贯注地守住,我就如同在两只鞋底上装了窃听器,能远远地听出行走者的一切,听出他到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包括放出什么样的哈欠和发出怎样的长叹……我可以把他的一切秘密了如指掌,哪怕他在一百面高墙之外。 
  我摸摸额头,估计自己是病了。 
   
  二十八 
   
  就像老魏事后夸耀的那样,他那两个作家朋友来访以后,写了份内参,又写了什么提案,狠狠参了看守所一本。加上不久前的越逃事件引起震动,上面终于决定把这个破旧不堪和管理不善的监所推倒重建。这样一来,在押人员开始分流,我与其他9个劳动仔,还有30个已结案犯人,将去省拘留所代管半年。我好端端的幸福日子,被两个多事的文人给搅了。 
  这一天,两辆警车和三辆囚车开到了所里。十来个警察灰头土脸地下了车,大骂这是什么鬼地方,今天这一路真是倒大霉了,一人少说也吃了半斤土。其实,最近这里修路,路确实难走一点,但不值得他们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来就没有好脸色。他们大多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里大多是骂骂咧咧,没工夫与前去迎接的管教们握手。他们拍灰,洗脸,抹头,刮鞋泥,到厕所里打了一转,又嘲笑这厕所里还养着猪,连个卫生纸也不准备,差一点逼着他们拿竹片刮屁股,真是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呵!他们喝茶的时候也不顺心,说这里居然还用着搪瓷杯,也没有一次性的纸杯,革命传统好是好,就怕染上什么病。犯人家属来了也是用这些杯子吧?犯人家属里就没有口臭、肝炎、痢疾、肺结核以及艾滋病? 
  一个大个子警官,看上去是个领头的,扯了一张钞票给车管教:“兄弟,我们不熟悉附近的情况,烦你去提一箱健力宝,要不矿泉水也行。” 
  车麻子把热水瓶和所有的搪瓷杯收走,没有说什么,又大汗淋淋地扛回两箱饮料,一张马脸拉得长长的。 
  交接程序其实不复杂。管教叫一个名字,一个犯人就出列向前,经省城来的警察对照表册验收,然后上囚车待着。 
  轮到我上车的时候,大个子警官指着我手上的可口可乐瓶子:“什么东西?” 
  我说是茶,路上喝的。 
  “扔掉!” 
  “这四五个钟头的路程……” 
  “就是十四五个钟头也不准喝!喝多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名堂,想脱逃是吧?” 
  “这是车管教同意了的。” 
  “车管教?你飞机管教也不行呵!” 
  他的同伴笑了。我回头瞥一眼,发现所里的管教都没有笑,车麻子更是黑着一张脸,不过还是没有说什么。 
  “婊子养的!”车厢里有人嘀咕。 
  大概是顺风,一声模模糊糊的嘀咕竟然被大个子听到了,听得突然一愣:“谁在说话?说什么呢?”他把头探过来,把我们车上几个人的脸色一一看去,一眼就锁定了刚才的嘀咕者。“你——你下来!” 
  嘀咕者当然不愿意下去,只是往人后躲。我们也用腿暗暗拦住他,不让他吃眼前亏。这把那警察气坏了,他叫了几声没有结果,恼羞成怒,挥舞着警棍跳上车来,一巴掌就把嘀咕者抹倒在椅子下。“你给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皮鞋和警棍一齐下去,车厢角里立刻哇哇乱叫,乱成一团。 
  车管教突然大叫一声:“住手!” 
  大个子气喘吁吁下车:“什么意思?” 
  “屙屎也要看地方,打狗也要看主人。这里是你随便撒野的地方?你耀武扬威称王称霸惯了吧?到这里一点规矩都没有?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王八蛋是吧?” 
  “我打坏人,你心痛什么?奇怪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同这些人渣什么关系?难怪说你们唐家河黑得很,乱得很,原来我还不相信,今天可算是眼见为实了。警察强盗亲如兄弟呵,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呵……” 
  “你小子胡说八道,小心我塞你一嘴猪屎!” 
  “你敢!” 
  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双方都有铁哥们儿,不管有理没理,先向着自家人再说话,决不能胳膊往外拐。他们先是争吵,接着是推推搡搡,最后一个大盖帽打飞了,不知道是谁先出手,手枪一支支全出了套,一支顶着一支,一支咬住一支,成了互为目标和互加钳制之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落在火力网里。没有带枪的警察操起了警棍,或者顺手拖来一把铲子,举起一把椅子,拾起一块砖头,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连伙房里的一条狗也紧张地发出狂吠,把车上和车下的犯人全都吓得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场共军打共军的枪战眼看着一触即发。 
  场面僵住了,呼吸都声声可闻,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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