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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书记说,我知道,同样的面粉,揉得粗和揉得细,味道是大不一样的!高书记一边说一边走到刘老黑的房子边,在盖着稻草的那一头房檐下站着,摸了摸那被雨水淋得发了霉的柱头,拾起砸碎在地上的瓦片看了又看,心里的内疚和羞愧慢慢长大了……
老张闹情绪了,嚷了起来,说,婆婆妈妈的!这工作还搞不搞?不搞我们就收兵回营!这显然是怨高书记没有像往年那样信任他,支持他,没有好好制服刘老黑。高书记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脸去远远地瞪了一眼老张。
老余的心情却越来越愉快。他笑着走近高书记说,我们可以退税了吗?
高书记点了点头说,我原想退税前集中些村民宣讲一下免税的好政策,现在看来不可能了。退吧。
老余向财税所长做了示意。所长走过来跟刘老黑说,大伯,我们真是给你退税款来了。所长叫会计把一个大硬皮本子取出来展开。刘老黑一见那个大本子就吓得头晕,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是去年见过的那个大账本啊!会计又把一个表格上的数字念给刘老黑听,说,四百五十三块八毛钱。
刘老黑全身筋骨下意识地软了下来。这是去年那笔税款数字啊!
会计说,刘大伯,这税款数对不对?
刘老黑惶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所长说,那请你老人家在这个表上签个名字,我们就把这笔钱退给你。
所长把笔递到刘老黑手上,刘老黑下意识地握了笔,但木然站着,不知该做什么。
所长说,老人家,你写啊!
刘老黑像一座石雕,好像没人跟他说话。所长把刘老黑的手摇了摇,又催着说,你写啊!
刘老黑这才回过神来说,写……写……写什么?
所长说,写你名字!
刘老黑说,写名字?
所长说,你会写名字吗?
刘老黑说,我不会写。
老张又在远处大声说,他说假话,他怎么不会写?去年打限条时他就签过名。他会写!他不老实!
刘老黑一见老张这样说话,就把笔放下了,说,我不写!我不知道你那本子里写的是什么。去年他姓张的哄我在交款限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我这半头屋的瓦就被他姓张的耙下来砸碎了。我媳妇怨我怨得要死,至今不跟我说话。
所长说,大伯,你写,今年不是去年,我们不骗你。你写了名字,我们就给你退钱。所长又把装钱的袋子晃给刘老黑看了看。刘老黑还是不相信,还是不肯写上自己的名字。
高书记心里有些流血的伤痛,那种痛感仿佛从深深的地方冒出来,绵绵沉沉地久久不能消去。以前自己也承认干群关系紧张,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现在给农民退税,这当然不是完不成的工作,有意思的是退税的过程像一面镜子,使收税时的人和事都在脑子里活起来了。
老余读懂了刘老黑脸上的疑云,他跟所长说,你把钱先给他老人家。他跑不到哪儿去。
所长认着高书记,等着高书记的答复。高书记说,按余副乡长的意见办。
所长把钱递给了刘老黑,刘老黑拿了钱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始终还在困惑中挣不出来。
所长说,老人家,你数一下钱对不对数,是四百五十三块八毛。
刘老黑点了点头,但那点头又像不是他自己要点的,像是身外的一种什么力量要他点的,点得那样生硬,那样不自然。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刘老黑才把信袋里的钱抽出半截来,他看见了四张肉红色的百元票子,一张淡绿色的五十元和一把崭新的元票角票。他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哭了,不过没有哭出声,只是流泪。流过泪,他又笑了。他突然孩子般地跑过去,一双拳头捶着自己的门板喊着,孙儿,你快开门出来,乡干部真是来退税了,真是来退税了!你快去把你阿娘叫回来签字,退四百多块钱哪!
门磨着枢纽像汽车喇叭长长地叫了一声,一个小孩走出门来,留着一蓬乱发,圆圆的脸蛋上到处都是乌黑的斑块,身上沾满了蛛丝和蚊蝇的躯壳,大大的眼睛疲倦而烦怒地朝乡干部扫来,眼光里全是恨。
刘老黑给孙子擦了擦了脏脸说,看你,脸都弄得像块抹布了。
小孩笑了笑,说,床下面是口旧锅子,锅墨屎全弄到脸上来了。
刘老黑说,你不会小心点?
小孩说,我听外面有人要拿竹竿戳,我就用劲往里面躲。
刘老黑说,别怕,孙儿。他们是来退税的。钱都给爷爷看过了,你快去把你阿娘叫回来签字。爷爷作不得这个主。这税钱去年是你阿娘借来给我交到乡政府的,今年也该退给你阿娘手里。
孙儿说,阿娘躲哪儿去了?
爷爷说,我也不知道。听见狗叫,一看是乡干部来了,我们就各人找地方躲了。
孙儿说,阿娘有没有躲在家里呢?
刘老黑说,不清楚。
孙儿说,阿娘以前看见乡干部来了总往屋楼上躲。
刘老黑说,屋楼上没有什么好躲处啊!
孙儿说,有。我阿娘不让说。
刘老黑说,跟爷爷说不要紧的。
孙儿说,不,说出去我阿娘要打我。
刘老黑说,你说出来,爷爷待会儿给你冰糖吃。
孙儿认了认爷爷,又舔了舔一下子甜起来了的嘴唇,把嘴贴紧了爷爷的耳根说,我阿娘每回躲乡干部都躲在楼上的空谷桶里,在外面挂上一把假锁。
刘老黑说,谷桶里今年装满了谷呢!
孙儿不信,蹦蹦跳跳往家里跑,进门上楼,踢踢踏踏地找了好一会儿下楼出门来,跟爷爷说,阿娘真不在谷桶里。
刘老黑说,一定是躲在山上了。我们去山上找找。
坐在一边的老张一直没消气,这时候又嚷了起来,收税你是“钉子户”,退税,你还是“钉子户”!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你们一家整掉我们这么多干部半天时间,一个村多少户?一个乡多少户?我们该花多少时间?我们怎么能按时完成工作任务?你要钱就签个名字,不要就算了,我们找下一户!
高书记不希望老张说话,尤其是不希望老张这样说话。果然,刚刚放下思想包袱的刘老黑把钱甩在地上说,我穷是穷,但我一辈子不吃软饭!你们要这样恶人,这钱,你们拿回去!
老张说,拿回去就拿回去!过去要你们交税我都不怕,现在,不要你们交税了,我还怕什么?老张就示意会计去拾钱袋。
高书记朝老余使了眼色,让老余来对付老张。会计刚把钱袋拾起来,老余就走到会计面前说,把钱给我。这个问题我来处理。这是我分管的财贸工作。
老张说,老战友啊,去年收税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说,是你分管的工作?
老余不想和老张搂开肚皮让自己的下级看。但现在老张这么逼他,老余就忍不下去了,说,收税是工作,退税也是工作。你以为退税就没有收税重要吗?
老张说,去年收税担谷捉猪抬电视下瓦片你像发了瘟,今天退税做好人你倒积极了。
老余知道老张的脾气,这几年,每到两人发生“战友争端”时,老余就忍。但此时老余站直了身子,一手拿着税钱袋,一手叉在腰上说,老战友啊,我今天要当着乡村干部的面说,退税是我老余分管的工作。我要宣布:刘老黑,我们等你把媳妇找回来。你找多久,我们就等你多久!
老张蔑笑了一下,说,好,刘老黑,你去找三个月,我要看看谁在这里等三个月!
好些干部也跟着蔑笑了一下,当然是蔑笑老余。但高书记对老余这个表态非常满意。
刘老黑满眼疑惑地认着大家,不知自己在乡干部的争吵中该怎么办了。高书记走近刘老黑,像云里的太阳一下子照到刘老黑面前。高书记说,老人家,他是管粮管钱的余副乡长,这事儿他说了就算数,别人说的没用!你去找你儿媳妇吧!我们等你!
老张的脸一下子枯蔫了,其他乡干部也不再敢蔑笑。刘老黑拉着孙子往梯田那边走了。老余说,老人家,我们陪你一起去找,行吗?
刘老黑说,人多了怕她不敢露面。
老余说,我只带两个人去。我的意思是找到你儿媳妇就让她当场签字退税钱,不要把她叫到这人多的地方来受惊吓。
刘老黑听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同意了。
老余就带了财税所的两个干部跟着刘老黑和他的孙子走。
刘老黑跟老余说,他们千丘田的稻田有九百九十九丘。老余这时候没时间去数,但是,这些密密匝匝的稻田看上去真是千层万层,像大山的褶皱,像被难以承受的重压挤到一起的肋骨,像一架爬不到顶的天梯。在这地方,村民过日子的艰难用不着多说,走在这田塍上,一眼就能读出来。
刘老黑领着孙儿在前面走,老余带着两个财税干部跟着走。走几步,刘老黑就要孙子叫一声阿娘。油菜花开得满天的金黄,连天空也映出淡淡的辉黄。孩子的声音跟着春风跟着蝴蝶跟着小鸟飞到花丛中,飞到树尖上,飞到草叶间,散落在很多很多可能有他阿娘藏身的地方。但是,没有他阿娘的回应。阿娘像一阵清风,像一股醇香,让他感到就在这儿,但又喊不应,看不见。
田塍是很多很多个依山环绕的弧形土圈,围成的梯田是千丘田人的饭碗。五个人走过一个饭碗又走进另一个饭碗,在一丘丘田塍上走着,喊着,喊着走着。田塍上的小草赶着春天犹犹豫豫地冒了出来,丝茅草从对生的叶片中间长出了牛肉红的关公刀;串鱼草嫩绿的齿叶像是一双双捧着春天的童掌;胡葱一蓬一蓬地也长起来了,像青春稀嫩的胡须。偶尔跳动一只刚出洞的青蛙,身子还有些木沉,但已经知道从尾骨下射出一线亮亮的春尿;拖着“S”尾巴的小蜥蜴很悠闲地趴在石头上晒太阳,幸福得不想睁眼睛。石头是塞稻田往下过水的缺口时要用的,现在还闲着。别的地方已经灌水犁田了,但千丘田还在等着天上下大雨才能开犁,稻田现在还放满了山丘一样的猪、牛粪堆。
他们几乎走遍了层层梯田,小孩一路叫着阿娘,但没有听到回应。如果这里是高山深谷,是峭壁密林,那或许有很多隐秘的地方让这个女人藏身,而现在是这么一片种着油菜的梯田。油菜没有人高,站在最上面的田塍上往下看,完全是一览无余。
刘老黑跟老余说,你们乡干部进村时,我儿媳妇还在家里,她跑不远的,她应该就躲在村子的附近。
老余说,她会不会躲到别人家里?
刘老黑说,那不会。她是个要强的人,最爱面子。这几年老交不起税款,她走路都低着头不跟人搭言,从不到别人家去。她怕丑!去年为交税的事儿闹那么大,她更不会躲到别人家里去!
老余说,是不是孩子叫她,她不敢回应呢?你老人家叫叫她行吗?
老人好像有些为难。在千丘田,阿公大声叫儿媳被人看着是不合伦理,何况去年他在交税的限条上签了名字,结果半头屋瓦被老张掀掉了,儿媳妇至今没理他。如果儿子在家,有事他还可以通过儿子跟儿媳说说,而现在儿子在远处打工,孙儿又叫不应阿娘,三个干部又这么耐心地跟着他走了这么久,他实在有些感动,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刘老黑在田塍上站住了,认了认天上静静的棉絮云,咽了好几下口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叫道,刘四婆,乡里干部是给我们家退税钱来了,你快回来——
也许是老人从不这样大声喊自己的儿媳,所以沉睡着的棉絮云被惊动了,它们慢慢地转动了身子,看那一片油菜花了,看是哪儿的老人这样对儿媳妇喊话了。
应该说,每一栋房子,每一丘稻田都撒播了刘老黑和他孙子的喊声,但是,没有看到他们的喊声从什么地方发芽长出枝叶来。于是,刘老黑往坏处想了,他想到了梯田那边的水塘。
田角上有一条沉黄色的泥路从枯草脚下时有时无地延续过去,要去水塘,这是必由之路。刘老黑的脚很僵硬地划开那些枯草,孙儿和老余他们紧跟着前进。脚步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惧。但鸟儿是另一番心情,它们在林子里跳得很高兴,它们不知道人间烦恼的事情。
水塘四周没看见有瀑布和流泉,但水塘里有半塘清水,那是去年的融雪和今年开春以来零星天水的汇集。
第一个发现塘堤上有一双布鞋的是刘老黑的孙子。鞋子脱在草丛里,所以若隐若现,但小孩的视线很锐利,穿透了杂乱的草叶。他跟爷爷说,爷爷,那里有一双布鞋,像是阿娘的。孙儿跑过去,把鞋子提过来像两条大鱼在老人眼前晃起来。刘老黑颤了好一会儿嘴唇,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