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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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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和自己的不贞的妻子住在一起吗?他能够和她说话,叫她你吗?” 
  她又忍不住摹拟着他的口气:“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是木偶。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啊,假使我处在他的地位的话,像我这样的妻子,我早就把她杀死了,撕成碎块了,我决不会说:‘安娜,machère!’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不要谈他了吧!……” 
  “你说得不对,说得不对呢,亲爱的,”弗龙斯基说,竭力想安慰她。“但是没有关系,我们不要谈他了吧。告诉我你这一阵做些什么?有什么事?你的病怎样,医生说了什么?” 
  她带着嘲弄的喜悦神情望着他。显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恶方面,正在等待机会说出来。 
  但是他继续说: 
  “我想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体状况。要什么时候呢?” 
  讥笑的光辉在她的眼中消逝了,但是另外一种不同的微笑——一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表情和沉静的忧郁—— 
  代替了她脸上刚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说我们的处境是痛苦的,应当把它了结。要是你知道这使我多么难受就好了,为了要能够自由地、大胆地爱你,我什么东西不可以牺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来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发生了,但却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 
  一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她就觉得自己是这般可怜,泪水立刻涌上她的眼里,她说不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环和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烁着。 
  “那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我本来不想对你说这话的,但是你迫使我说。快了,快了,一切都快解脱了,我们大家,大家都会安静下来,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说,虽然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你问什么时候?快了。我过不了那一关了。不要打断我!”她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兴我要死了,使我自己和你们都得到解脱。” 
  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下来;他弯腰俯在她的手上,吻着它,极力掩饰住他的激动,他知道那种激动是没来由的,不过他抑制不住它。 
  “是的,那样倒好,”她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剩下的唯一的办法了。” 
  他冷静下来,抬起头来。 
  “多荒谬啊!你说的话多么荒谬!” 
  “不,这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个梦哩。” 
  “一个梦?”弗龙斯基说,立刻想起他梦见的农民。 
  “是的,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往往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荒谬呵!你怎么会相信……” 
  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样子可怕的农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搜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她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而弗龙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心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怖。 
  “他一边搜索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Ilfautlebattrelefer,lebroyer,lepétrit……’①我在恐怖中极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夫人,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①法语:应当打铁,捣碎它,搓捏它…… 
  “多么荒谬,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说,但是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他的声音里没有说服力。 
  “可是我们不要谈这个了吧。请按按铃,我吩咐他们端茶来。再待一会吧,我不久就会……” 
  但是她骤然停止了。她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恐怖和激动的神色突然被宁静、严肃、喜悦的关怀神情代替了。他不能理解这个变化的意义。她感到在她身体内新的生命在蠕动。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弗龙斯基以后,仍旧照原来预定的坐车去看意大利歌剧。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两幕,他要见的人通通见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细打量了一下,看见那里没有挂着军人外套,他才像平常一样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但是,和他平常的习惯相反,他没有去睡,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看到他的妻子不顾体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条件——那就是要她不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他对她怀着的忿怒心情就使得他不能安静了。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处罚她,实行威胁——提出离婚,把她的儿子夺走。他知道采取这个步骤所将引起的一切困难,但是他说了要这样做,现在就不能不实行他的威胁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过这是他摆脱这种处境的最好出路,而且最近办理离婚的事情达到了这么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有可能克服形式上的困难。加上,祸不单行,少数民族问题和扎莱斯克省的土地灌溉问题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添了这么多公务上的麻烦,使得他近来老是烦躁不堪。 
  他整夜没有睡着,他的愤怒以巨大的等差级数递增,到早晨达到了顶点。他连忙穿起衣服,好像端着一只注满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点来一样:他唯恐随着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谈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听到她起来了,就立刻走进她的房间。 
  安娜总以为自己是顶了解她丈夫的,但当他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的脸色她也惊骇了。他皱着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方,避开她的视线;他的嘴唇紧紧地、轻蔑地闭着。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举动中、在他的声音里,都有一种他的妻子从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坚定果决的神情。他走进她的房间,没有向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拿了她的钥匙,打开了抽屉。 
  “您要什么?”她叫了一声。 
  “您情人的信,”他说。 
  “不在这里,”她说,关上抽屉;但是从这个举动,他看出他猜中了。于是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夹,他知道她把最重要的文件都放在那里面。她极力想夺回文件夹,但是他推开了她。 
  “坐下!我有话要跟您谈,”他说,把文件夹挟在腋下,用他的胳膊这么紧紧地挟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耸起来。 
  她带着惊异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望着他。 
  “我对您说了我不准您在自己家里接待您的情人。” 
  “我要见他,是为了……” 
  她停住了,说不出原因来。 
  “我并不要详细打听一个女人要见情人的原因。” 
  “我想要,我只是……”她说,涨红了脸。他的这种粗暴激怒了她,给了她勇气。“您难道不觉得要侮辱我在您是多么容易吗?”她说。 
  “对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谈得上侮辱,但是对一个贼说他是贼,那就不过是laconstatationd’unfait①罢了。” 
   
  ①法语:陈述事实。 
  “您的这种新的残酷特性,我以前还不知道哩。” 
  “一个丈夫给予他妻子自由,给她庇护,仅仅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她顾全体面。您说这算残酷吗?” 
  “这比残酷还要坏,这是卑鄙,假如您要知道的话!”安娜怒气冲天地叫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想要走开。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厉的声音叫着,用巨大的手指这么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紧压的手镯留下了紫痕,他强迫她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卑鄙!要是您喜欢用这个字眼的话,为了情人抛弃丈夫和儿子,同时却还在吃丈夫的面包,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头。她不但没有说她昨晚对情人所说的话,没有说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余的;而且她连想都没有这样想。她感到他的话十分正确,于是只低声说: 
  “我的处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会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坏;可是您为什么说这些话呢?”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为什么?”他继续说,还是愤怒地。 
  “就是要叫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顾体面,我就要采取适当手段来了结这种局面。” 
  “快了,很快就会了结了,”她说;一想到她现在渴求的而且已经迫近的死,泪水就又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 
  “那会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结得还要快!假使您一定要满足肉欲的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落井下石不但有失宽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是的,您只顾想您自己!但是对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关心的。您不管他的一生都毁了,也不管他痛……痛……痛苦……”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得这么快,以致结结巴巴,简直发不清“痛苦”这个字眼的音,结果他说成了“疼苦”。她想笑,但是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能够使她发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刹那间,她同情起他来,替他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为他难过了。但是她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头,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一会,然后就开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严厉的声调说起来,强调着一些设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随便的字眼。 
  “我是来告诉您……”他说。 
  她望了他一眼。“不,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发不清“痛苦”这个字音时他脸上的表情,这样想着。“不,难道一个有着那种呆滞无神的眼神,有着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觉到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低声说。 
  “我是来告诉您我明天要到莫斯科去,再不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了,您会从我委托办理离婚手续的律师那里听到我的决定。我要把我的儿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好容易才记起了关于儿子他要说的话。 
  “您带走谢廖沙不过是要使我痛苦罢了,”她说,皱着眉头望着他。“您并不爱他……把谢廖沙留给我吧!” 
  “是的,我甚至失去了对我儿子的爱,因为我对您感到的厌恶连累了他。但是我还是要把他带走。再见!” 
  他要走了,但是这一回她拦住了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留给我吧!”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再也不说别的话了。把谢廖沙留给我,等到我……我快要生产了,把他留给我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红筋胀了,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出了房间。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进来的时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师的接待室已经坐满了人。三位太太:一个老妇人,一个少妇和一个商人的妻子;还有三个绅士:一个是手指上戴着戒指的德国银行家,第二个是长着胡须的商人,第三个是身穿制服、颈上挂着一枚十字架的满面怒容的官吏,显然已经等候好久了。两个助手在桌上写什么,可以听见笔的响声。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最讲究这个的)非常精美。他不禁注意到了这个。一个助手,没有起身,眯缝着眼睛,忿忿地对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您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见律师。” 
  “律师这时有事,”助手严厉地回答说,他用笔指了指等候着的人们,就继续书写去了。 
  “他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他没有空;他老是很忙。请等一等吧。” 
  “那么劳驾把我的名片交给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再要隐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庄严地这样说。 
  助手接了名片,显然并不满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就走进门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则上赞成公开审判,不过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级的职务关系,他不完全同意把这个原则的某些细则也应用于俄国,他还以对任何钦定的东西所能够反对的程度来批评它。他一生都在官场活动中度过,因此当他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时候,他的不满往往因为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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