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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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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应该给予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听见电话机铃响时的那种感觉。我说它应该给予我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怀疑文字表现出来的仅仅是这种感觉的一部分。不能仅仅声明,我听到电话机那挑衅性的、威胁性的铃声时,我的反应是厌恶,是想躲避,而且还应该说明,我的反应同时又是急迫,是急不可待、迫不得已地扑过去接电话,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次通话给我带来的将是新的痛苦与不安。同时我也不相信,用一种比喻就能代替这种心境的各个方面。拿箭射进我胯部肌肉时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来说吧,用比喻就不行,这不仅因为不能使用一种想像的感觉来说明一种确切的感觉(既然现在谁也不知道箭射到身上是什么感觉,我们大家可能由此想到的是那种不安全感,觉得面对从其他陌生的空间飞向我们的物体,我们没有藏身之地;电话铃声给予我们的正是这种毫无防备的感觉),而且因为这种不言而喻的必然感觉既不需要箭来刺激,也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语言所表达的意图、含义或不愿表达的意义来规范(因为我虽然不能预见别人会说什么,但起码能够知道人们要说的话会在我身上引起什么反应)。最理想的情形是,小说一开始就给予我这样一种感觉:我独自一人占据着整个空间,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包括电话机在内,仿佛这个空间只能容下我一个人,被隔绝在我内心的时间观念之中;这不是原来的空间,因为原来的空间被电话铃声占据着;我的存在方式也有别原先的存在方式,因为那时我是受丁零作响呼唤我的那个东西支配着的。小说一开始就该说明这一点,不是说明一次,而是使它贯穿着被那刺耳的铃声打断了的整个时空和意境。

  也许不该一开始就确定在我家这个有限空间里存在着我和一部电话机,不该确定我需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与许多许多电话机的关系。这些电话机响铃也许不是为了找我,跟我毫无关系,但是既然我可能被我那部电话机呼叫,那么就可能或者至少是可以想像我被所有这些电话机呼叫。例如,我邻居家的电话机铃响了,我首先想是否是我家的电话机响了,这种犹豫心情很快便被证实是毫无根据的,但是它却使我想到这次电话是否在找我,由于拨错了号或接错了线打到邻居家去了。再说,那家没人接电话,电话铃却响个不停。根据电话铃声必然引起的非理性逻辑,我想:“也许真是找我,也许这位邻居在家却不接电话,因为他知道不是找他,也许打电话的人知道拨错了号,他故意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处于这种矛盾心情之中:知道电话是叫我却不能去接。”

  或者,我刚刚离开家就听见电话铃响,可能是我家电话铃响,也可能是别人家电话铃响,我匆忙返回家里,气喘吁吁爬上楼梯,电话铃却不响了,因此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找我的,感到焦急不安。

  或者,我走在路上,听见不认识的人家里电话铃响,甚至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谁也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甚至在这种情况下听见电话铃响,我脑子里首先闪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电话是否是找我,然后才想到现在任何人也不可能打电话给我,从而感到轻松。但是这种轻松心清只能持续零点几秒钟,因为我继而想到的不是这部陌生的电话机,而是万里之遥的我家那部电话机,我的那部电话机在那空荡的房间里现在一定也在响,因此我又为了应该去接而不能去接电话这一想法而烦恼。

  每天上午去上课以前,我都要进行一小时活动,即穿上运动服出去跑步,因为我觉得需要运动,因为医生让我减肥,同时为了松弛一下神经。这个地方白天如果不到校园与图书馆去,不去听同事的课,亦不去大学咖啡馆聊天,那么就没什么地方好去了。因此,惟一可行的便是同许多学生与同事一样,在这山丘上的槭树与柳树林中漫无目的地跑步。当我们在落满树叶的小道上相遇时,我们要么相互道声“嘿”!要么什么也木说,因为我们只顾喘气了。跑步比起其他运动项目有这样一个优点:每个人只顾跑自己的,无需向别人说明什么。

  这个丘陵上住着许多人家。他们的住房都是三层楼,带小花园,各不相同又很相似。我沿着这些房屋跑步,时而听见里面的电话铃响,使我烦躁不安: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跑步速度,侧耳细听是否有人去接电话;如果无人去接,电话铃还响,我便感到烦躁。我继续往前跑,经过另一家门前时,听见那一家的电话铃也响了。我想:“这个电话在跟踪我,有人拿着交通图查找切斯纳特·莱恩街上所有住户的电话号码,然后一家一家地打电话,看是否能追上我。”

  有时候这些住家都很沉静,没有人;小松鼠在院内树干上奔跑;喜鹊飞下树来在专为它们放置的小木碗内啄食。我一边跑步,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惊恐感;耳朵尚未接收到音频信号,脑子便记录下了电话铃响的可能,仿佛大脑在呼唤电话铃响,希望电话铃响,恰恰在这时一家房子里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然后是十分清晰的电话铃声,它的震荡波、它的丁零声还未到达我的听觉之前,也许早被我体内的天线接收到了。因此,我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热望:以那幢房子里丁零作响的电话机为圆心兜着圈跑,既不离开这幢房子,也不缩小我跑步的步幅。

  “如果到现在还没有人接,表明这家没有人……既然没人在家,为什么还要继续往这里打电话呢?希望达到什么目的呢?也许这家住着一个聋子,希望不停地打电话好让他听见?也许这家住着一位瘫痪病人,需要给他很长时间,他才能移动到电话机旁……也许那里住的人想自杀,只要电话铃声不断,便有希望阻止他采取那个极端行动……”我想,也许我应该做点好事,伸出援助之手,帮助这个聋子,帮助这个瘫痪病人,帮助这个想自杀的人……。同时,根据我头脑中的荒谬逻辑,也许只有采取这个办法才能弄清楚是否人家打电话在寻找我……

  我跑过去推开栅栏门,进入小花园,围着房子跑,察看一下房后,察看一下车库和工具房,察看一下狗窝。这里好像空空荡荡,人迹全无。从房后开着的小窗户里可以看见屋内乱七八糟,桌子上的电话铃继续在响。百叶窗随风摇晃,玻璃窗与旧窗帘缠绕在一起。

  我已经围着房屋跑了三圈,现在还继续做跑步动作:大力挥臂、高高抬起脚后跟,随着奔跑节奏呼吸,好让人看清我进入这家院子并非是小偷。如果这时我被人抓住,那便很难说清楚我是听见电话铃响而进来的。有只狗叫起来了,不是这家的狗,是另一家的狗,这里看不见;但在我的头脑里这时“狗叫”这个信号比起“电话铃响”这个信号来要强许多倍,足以使我冲破那束缚我的圆周运动,跑出院子并沿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往前跑,把渐渐变得微弱的电话铃声抛在身后。

  我一直跑到没有住房的地方,停在一块草地上喘息。我一边做曲体与弯腰运动,一边按摩腿上的肌肉,以免肌肉着凉。我一看时间,已经晚了,得往回跑了,如果我不愿让学生们等我。不能让人家议论我该上课的时候还在森林里跑步……我迅速跑上归途,什么也不再想,也许不知不觉地就会越过那幢房子,因为它与其他房子完全一样,区别它的惟一地方是那里的电话铃还在响,这不大可能了吧……

  我一边往山下跑,一边玩味这个想法。我越这么想,越觉得又听见那铃声了,而且听得越来越清楚。喏,我又看见那幢房子了,那电话铃还在响。我跑进花园,跑向屋后那个窗户,伸手摘下听筒,气喘吁吁地说道:“这里没有……”听筒里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地,稍微有点不耐烦地(因为那个声音中最使我惊讶的是它那冷静的语气)说道:

  “注意听着,玛乔里在这里,很快就会醒来。她被捆着,逃不了。记下这个地址:希尔赛德·德雷维街,一百一十五号。如果你来把她接走,那很好;否则,这里地下室里有一桶煤油和一个定时器,半个小时之后这幢房子将会变成一片火海。”

  “可我不是……”我插话道。

  电话已经挂上了。

  现在我该怎么办?当然,我可以用这个电话机叫警察,叫消防队,可我怎么说呢?怎么解释我……我怎么能进入这幢与我毫不相干的房子中来呢?我又开始跑步,围着房屋跑圈,再跑到大路上来。

  我为这个玛乔里感到遗憾。但是,她身陷这种灾难,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受到牵连;如果我去救她,谁也不会相信我不认识她,反而会爆发一场丑闻;我是个大学教师,是作为客座教授来这里工作的,两所大学的声誉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当然,事关人命时这些考虑都应该放到次要位置……我放慢步伐。我也可以进入这些楼房中的任何一家,借用一下电话报告警察,首先明确声明我不认识这位玛乔里,也不认识任何叫玛乔里的人……

  凭良心说,这所大学里有位女学生叫玛乔里,玛乔里·斯塔布斯。她在听我的课的女生中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可以说我很喜欢这个姑娘。遗憾的是那次她找我借书,我邀请她上我家里来,出现了一种令人难堪的局面。我不该邀请她上家来,因为我开始讲课没几天,这里还不知道我的品行,她可能误解我的意图,于是产生了一场误会,一场令人不快的误会。我现在还难以忘怀她望着我嘲笑的那副样子,我呢,嘟嘟嚷嚷不知对她讲什么才好,其他女学生也都面带嘲笑地望着我……

  现在我不想让玛乔里这个名字在我内心唤起的不快阻挠我援救另一个有生命危险的玛乔里……只要不是那个码乔里……只要那个电话不是打给我的……有帮势力很大的暴徒盯着我,知道我每天早晨去这条路上练跑步,也许他们在这个山丘上有个观察站,用望远镜跟踪我,当我跑近那幢无人居住的房子时,便打电话找我;他们找的正是我,因为他们知道那天在我家里我在玛乔里面前出了丑,要对我进行讹诈……

  我跑着步,不知不觉跑到校园门口了,身上还穿着运动服,脚上还穿着运动鞋,我没有回去换衣服、取书本,现在怎么办呢?我继续在校园内跑步,迎着那些三三两两穿过草地的女学生跑过去。她们都是我的学生,正准备去听我的课。她们仍旧面带嘲笑地望着我,令我难以忍受。

  我一边做着跑步动作,一边叫住洛娜·克利福德问道:“斯塔布斯在吗?”

  克利福德眨眨眼说道:“您是问玛乔里吗?已经有两天不见她的面了……怎么了?”

  我已经跑远了,跑出校园,跑上格罗夫纳林阴路,然后是雪松街、槭树路。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继续跑着,因为我觉得我的脚已不沾地,我的肺已不再呼吸。哎,总算到希尔赛德·德雷维街了。十一号,十五号,二十七号,五十一号;幸亏编号前进得很快,十号十号地跳过去。诺,一百一十五号。门开着。我爬上楼梯,跑进一间昏暗的房间。玛乔里被堵住嘴捆在长沙发上。我把她解开。她吐出口中的东西,轻蔑地望着我。

  “你这人顽固不化。”她对我说。

第七章

  你坐在咖啡桌旁,一边等柳德米拉,一边阅读卡维达尼亚借给你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你脑子里同时盘踞着两种期待,一是对小说的期待,一是对姗姗来迟的柳德米拉的期待。你专心看书,想把对她的期待溶解到书中去,幻想能从这些书页中看到她迎面走来。然而你看不下去,那本小说被锁定在你翻开的那一页上,仿佛只有柳德米拉到来才能解开束缚故事展开的锁链。

  有人叫你。服务员在桌椅间穿行并呼唤你的名字。快起来,电话找你。是柳德米拉找你吗?是她。“现在我不能上咖啡馆去,以后我跟你解释为什么。”

  “喂,我拿到书了!不,不是那本,不是那些,是本新的。你听我说……”你难道想在电话里给她叙述这部小说?别急,先听她说,看她想告诉你什么。

  “你来吧,”柳德米拉说,“对,上我家去,现在我不在家里,很快就回去。如果你比我先到,可以进屋去等我。钥匙在门口擦鞋垫的下面。”

  她生活简朴,胸怀坦荡,钥匙放在擦鞋垫下,表明对邻居充满信任,当然她家里也没什么好偷的。你急忙奔向她告诉你的地址,按按门铃,无人回答。正如她事先告诉你的,她不在家。你找到钥匙,进入这个因为百叶窗放下而变得昏暗的房间。

  这是一位独身姑娘的家,是柳德米拉的家。她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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