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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第9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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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专辑] 
  你是我的雪莲花....................西北狼
  羊..........................向长志
  离我远点.......................狄 青
  工地上的俩女人....................张学东
  至爱.........................吕 云
[散文随笔] 
  美翼(三题).....................残 雪
[诗歌阵地] 
  关于花朵 水和石头(组诗)..............曹树莹
  进城(五首).....................李 明
  危险的行走(组诗)..................梁文涛
[名家话联通] 
  联通无限可能的未来..................方 方
你是我的雪莲花
西北狼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1 
   
  收录机里郑钧正声嘶力竭地吼喊着:“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歪在车载电台前的座椅上,跟着郑钧的节奏晃荡,一个声音在心里默吼着“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 
  换个地方,早就吼出声来了,一天到晚窝在狭窄的电台车里,连兵都见不到几个,更别说地方上的人了,简直能把人活活憋死。我们的生活,有一句话概括得很好,叫“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当兵当到上士军衔,再没什么好怕的了。我是那种领导有错不管会上会下都敢张嘴叨叨、没事就梗着脖子吼喊“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的兵。有的干部说我这样的兵很鸟,有的干部说我这样的兵很好,好或者鸟其实说的是同一个人。 
  但是,现在是在海拔将近五千米的唐古拉山,严重缺氧,医学上的“生命禁区”,除了藏民可以大着嗓门说话外,一般人吼两句就能把自己吼晕,我再鸟再好也不能拿小命开玩笑。部队上山之前(我们把上青藏高原说成“上山”),卫生队的医生再三强调了,上山之后不能唱歌,因此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七十年来逢集合必吼歌的惯例在我们这里被暂时中止了。 
  我不吼出声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怕把“狼”招来。“狼”是带车干部老黄,刚刚由志愿兵台长转干的老黄,个子高高大大的老黄,其实长得挺帅的老黄。老黄在当志愿兵的时候,成天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帽子歪戴,风纪扣也不扣,见谁跟谁开玩笑,还净往下三路靠,糟蹋了他良好的外部形象。可刚一扛上预备军官的红牌牌,脸就变了,变得比军委主席还严肃。这让我们这些从前跟他开惯玩笑的老兵很不适应。老黄每次上车来,总是能挑出我们的毛病,我们也奇怪自己身上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毛病。谁值班都不愿意他上车。这种“人一阔,脸就变”的家伙,李奎说,要是在战争年代,肯定是第一个挨黑枪的。 
  “干嘛呢?又在听广播?”说曹操,曹操到。车门被拉开,老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又没到联络时间,再说呢,我明明听的是磁带,哪是广播?用电台听广播,这是严重违规行为,被纠察台抓住了是一定要处分的,我再胆大也没那么狂妄。懒得理他,索性把眼睛一闭,装作听不到。 
  老黄躬下身子,进了车,将手一伸。 
  郑钧正好唱到“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啪”,声音没了。 
  我身子一挺,一步就跨出了车门。妈的,什么人,连长指导员特批我们台可以在非联络时间听歌解闷,你老黄连排长都不是,凭什么不许我听歌儿? 
  “你干什么去?”老黄身子一挺,探出脑袋问。老黄一米八出头的个子,相对于电台车来说,实在是高大了点儿,头上镶红边的军官帽,碰到车门的上沿,掉到地上,又恰到好处地滚了几滚。 
  “转转,不行吗?”我撂下一句话就走。 
  老黄追上帽子,拍掉沾上的尘土,再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老黄是特种作业队里唯一穿呢制夏常服的干部,别的干部都和士兵一样穿迷彩服。 
  这几个动作幅度不大,但老黄还是有点儿气喘。 
  紧接着,喘着气的老黄冲着正要离去的我又喊了一句,“别忘了,现在该你值班!” 
  “你值会儿班会死人哪?”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们台奉命保障特种作业队,我带了一个新兵一个老兵,三班倒,碰上紧急情况时更是累得要死,电台兵出身的老黄是带队干部,却从来不参与值班。“你可以成天转悠,我转转就不行?你不还没当上军官吗,你要当上军官了还让人活不活?我操!” 
  老黄气得脸色煞白,想吼两句,但是我已经拐到院墙外边他看不到的地方了。我那句顺口而出的“我操”把他给气懵了。其实我不是故意要骂他“我操”的,当兵的人,嘴巴糙,一不留神儿粗话就自己跑出来了,老黄自己平时也经常从嘴里溜出“我操”来,怨不得我。 
  我从院墙的孔里看到老黄恨恨地钻进了电台车。我吹着“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脚步轻快地离去。 
   
  2 
   
  海拔太高,炊事班蒸出来的馒头死死的,一口咬下去,牙齿和舌头磨蹭半天,才能咬第二口。死面馒头粘牙,和强力胶水一般厉害,勉强吞咽下去后,你会感觉到它从喉管到胃囊,再到肠道,都是以团状存在。米饭也不熟,一颗一颗的米饭,一盘散沙,怎么也抱不成团,就算勉强凑合出饭团的形状,还总有小半截硬芯儿,让人难以顺利下咽。就这还是用了高压锅的,如果没有高压锅,根据大气压强和水的沸点的对应关系,我大致推断出大家伙儿都只剩下啃压缩饼干的份儿了。 
  水也没法儿喝。沸点太低是一个原因。 
  嘎曲河里的水,清亮得能照出人脸上的沟沟壑壑,岁月收藏的风霜在这里一览无遗。藏民的马牛羊路过,喜欢把头埋进河里,饮得可欢畅了。还有那些黄羊、藏羚羊,一大早就跑到河边来饮水,黑溜溜的眼珠瞅得人怪心疼的。可随队军医硬是说水不干净,在打回来的水里全部下了消毒粉,弄得菜汤和开水全有一股子福尔马林味儿,无法下咽。军医说,我可不希望咱们的伤亡名额真派上用场。水不消毒喝了会死人?说得跟真事儿似的。且不说那些牲口了,附近的藏民,祖祖辈辈都直接饮用河里的水,也没见他们种族灭绝,反倒个个都比当兵的还生猛,骑着马从山边飘过来,远远地就听到他们在唱着听不懂的歌儿,哪像咱们,干点儿活儿还得用特种机械。不都说咱们是钢铁的队伍吗,球,喝水都怕喝死人,人的生命哪有那么脆弱? 
   
  3 
   
  一个人走在唐古拉山山褶里的青藏线上。一只鹰擦着山崖掠过。鹰的影子与人的影子不谋而合。 
  由帐篷所在的道班工区往唐古拉山山顶方向去,几公里开外,是一片路边店,开了几家饭馆,专门做来往司机的生意。近两千公里的青藏线上,这样的路边店,隔上百十公里就有一处,专门在无人区里为过往司机提供吃饭的地方。部队从格尔木向南开进昆仑山后,一路上,有好些这样的路边店,灰头土脸地蹲在雪山下,公路边。 
  看起来很近的距离,用蒙古人的说法最多就是“一箭路”。当年蒙古大军翻过祁连山,冲上青藏高原,滚滚铁骑最终被昆仑山挡住了前进的脚步,他们便把这个“河流众多的地方”命名为“格尔木”。而往南去的昆仑山那边,他们望而却步,任由土蕃人自行命名。饭馆房顶的烟囱,冒出青黑的烟,窗户上的镂花都清晰可见。我沿着公路走过去,走了半个小时,才走了一半距离。我被唐古拉山蚂蚁似的掩进了它的褶子里。藏族人说“看山跑死马”,真的。 
  在昆仑山口以南的可可西里展开作业那阵,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草原的小山包上,望向当年的蒙古大军不曾抵达的远处,来来往往的车队,被我首长似的检阅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天夜里,我望着天幕上低垂的星星出神,那些星星比老家用的筛子眼儿还密。那些星星真低呀,随便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来。后来电影导演陆川在他的电影《可可西里》里真实地再现了那一片漂亮的夜空,让我对那部片子充满了好感。忽然,我发现一颗星星以缓慢得让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在移动,便久久地盯住它,看它最终滑向哪里。小时候,母亲告诉我说,一颗星星落地,一个好人上天。我想,会是哪个好人的灵魂即将升入天堂呢?我就像相信我的母亲一样相信,好人的灵魂最终将升入天堂。然而,好人并没有在那个夜晚升入天堂,因为那颗星星朝我移了过来,半个小时后它变成了两束灯光,从几百米外的青藏路上一掠而过。 
  在可可西里,随便抬一眼,目光都能撂它个百十里。昆仑山口以南五道梁过路的汉族道班老大哥,没事儿拐下公路来,闲谝,是这么跟我说的。 
   
  4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老黄脱离具体的电台工作已经好几年了,真要碰上什么紧急任务,我怕他应付不来。别说是老黄了,就像我这样长期坚持在一线值班的老手,碰到紧急任务都会手忙脚乱。军情如水火,谁都会紧张的。 
  我停在前往饭馆的路上。我扣好迷彩服的所有扣子,把头上的迷彩帽戴得端端正正的。正规军得有正规军的样子。军容不整歪戴帽子斜穿衣,活像土匪样,电影里国民党的败兵才是那副尊容。 
  我站在路边,等车。青藏线上,有从格尔木到拉萨的长途客车,有从西宁经格尔木到拉萨的长途客车。当然,有去的车就有回来的车。但那种车一天也难得见到一趟,漫长的青藏线,把那些车次稀释得可以忽略不计。跑在青藏线上的车,大多数是货车,有部队上的,也有地方上的。部队上的车总是以车队形式出现,少则四五十辆,多则一两百辆,远远看去,绿色的甲壳虫样一长溜,撒在青藏线上。地方车就没这个架势了,跑单车的有,多数是几辆车的小车队,灰头土脸地在青藏线上呜呜着。地方车和部队车会车的时候,上百辆车,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能完成会车过程。半个小时内,不管什么路况,不管什么地形,得全神贯注地会车,整得人头晕,于是地方上的司机们心有不甘,就把所有他们能看到的军车车队叫成“羊屎蛋子”,意思是军车车队都像羊拉屎样边走边拉一拉一长串。 
  我没等来“羊屎蛋子”,倒是等来了一辆青海牌照的大“东风”。我扬起右手。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是搭车的标准动作。车没停,直接开过去了。我有些恼火,记下了“东风”车的车牌号码,青A53221。在高原,司机绝不能把路边搭便车的人扔下不管,漫长的无人区,扔下一个人,就等于把一个人判了死刑。哪个司机要是干了这样的缺德事儿,车牌号码一传开来,日后他要遇上了什么事儿,所有的司机,不管是部队上的,还是地方上的,都不会理睬他,任由他喂狼去。 
  青A53221在前面三十米处“嘎”地一声停下了。车门打开了,一颗蓬散得像著名导演张纪中的大头探出来,“喂,解放军,快点!” 
  我乐了,地方上的同志就是幽默,愣是把书面语当成口头语用。成都人也是这样,见了当兵的不叫“当兵的”,叫“军人”,愣是要把书面语当成口头语用,显得他们有学问。 
  我爬上驾驶室,坐在靠右边的位置。车里两个司机,喊话的那个满脸大胡子(我偷偷地叫他“张纪中”),开车的那个瘦条脸。“张纪中”话挺多,先问我是哪个部队的,又问我是哪里人,当了几年兵,有没有女朋友。像得了话痨。我就挑一些不敏感的话题简略地回答,有些涉及军事秘密的就直接跳过。“张纪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张纪中”讲了很多青藏线上的故事,他还说:十个司机九个花,还有一个不着家;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坐牢…… 
  我脸一红,平常跟战友们呆一块儿,一说起女人,个个都是又向往又无知,哪个兵的女同学来封信,里面不咸不淡的几句话,都足够传遍全连了。就算老黄的下三路玩笑,其实也只是蜻蜓点水。连长骂我们,咱们通信连的兵,见到老母猪都双眼皮儿!后来我离开部队到地方打工,碰到年轻女人,人家要跟我说话,我总是先用脸红一阵作为回话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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