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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胡 翔
工地上的俩女人
张学东
一
那个年近四十岁的妇女,名叫杨改花,面皮稍微有些暗红,上面生着一些细碎的小麻子,连鼻尖上都零零星星布满了。杨改花的几颗发黄的门牙上,有许多小小的豁子,一看就知道是打山沟沟里出来的女人,豁子是从小到大嗑胡麻和篦子嗑出来的。
工地上一年四季都吃土豆熬白菜,油水稀少,馒头和面条是主食,大米饭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杨改花倒是有一把笨力气,每天她都要亲手和百十号人口粮用的大面团。她经常把一张杨木案板揉得咣当咣当作响,和面盆在案板上跳来跳去,跟打鼓似的。面揉匀了,她再拿切菜刀麻利地分成拳头大小的面积子。
等那些工人们下了工,排着稀稀拉拉的长队站在伙房门口时,热气腾腾的一屉一屉的馒头早出锅了。工人们正饿得心焦,顺手胡乱抓一只塞进嘴里,顾不上口干舌燥,顾不得两手泥灰,饿狼样猛嚼起来,有时咽不下喉咙,憋得眼珠子直往外凸,便跑到水管子跟前找水喝。
也有平素好跟女人打诨调笑的,一边大口大口吞着馒头,嘴里却不能停闲,大嫂大嫂叫得欢实,妹子妹子喊得亲切,嬉笑着称赞杨改花的馒头又白又软,捏在手里都颤悠悠的,真是舍不得往嘴里吃哩。众人都能听出话外有话,也跟着起哄调笑,当当当地敲饭盆。杨改花呢,自然听在耳里,也懂得话里的深意,却并不接话,忙不迭地挨个给工人往饭盆里捞面条、盛菜汤,额头被白气笼罩着,看不清面容。
杨改花屁股后面,时不时跟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杨改花管这娃叫磙子。磙子不怯生,刚到工地第二天就似乎很适应这里的环境了,包括那群每天直到吃饭的时间才聚集到伙房来的工人。
小家伙的脸上毫无忧虑和畏惧可言,整天在伙房附近的水池子边上快活地玩耍,或者,在工棚前面生满杂草野花的荒地上疯跑撒欢。磙子似乎从来不顾忌母亲的呵斥——杨改花的嗓门亮,骂起娃娃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不停扫射——而是一味地将自己的鞋和衣裤以及手和脸蛋弄得脏兮兮的,活像一只调皮好动的小耗子。
有时,磙子的衣裤不小心在外面什么地方挂破了,嫩生生的皮肤露在外面,回来难免要被母亲揪住耳朵教训一通。这种时候,磙子多少要老实一丁点儿,低着头用狡黠的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或隔着很远偷偷观察自己的母亲。可用不了多久,大伙又能看见磙子活蹦乱跳不管不顾的小身影了。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尽管小家伙委实有些调皮,但在工地上他还是惧怕一个人的。只要一见到这个人,磙子远远地就会停止自己正痴迷的某种玩耍或游戏,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当这个人朝着磙子母亲所在的伙房的位置走去时,磙子便闪电般飞快地窜回到自己的母亲身后,抱紧母亲的一条大腿,把胆怯的目光从母亲的两条腿缝间投射过去。
一天下午,磙子端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脸盆,这只盆是磙子跟母亲每天用来洗脸洗衣服的。盆里有小半盆水,磙子背着母亲在伙房前的水池上接的。磙子正打算到前面的沙子堆跟前和泥玩。磙子个头很小,胳膊也短,脸盆却是大号的,他端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水尽管不太多,但由于他控制得不好,水不时地在盆沿边来回晃荡。一层粼粼的水光仿佛金色的小蛇,在磙子的小脸上摇摆不停。从盆里激荡起的大朵大朵的水花,就溅落在磙子的上衣裤子和鞋上。磙子刚离开伙房没几步,蓦地抬头,便发现那个脸上长着乱七八糟胡子的人来了。
那人脸上的胡子确实很吓人,密密麻麻连成片儿,又像粘上去的一撮一撮的猪鬃,几乎将一张脸都遮严了,只露出两只眼珠子和一个有点鹰钩的鼻子。那人说话的时候也好像看不出嘴唇在什么地方,牙齿倒是白森森地在胡子丛里上下动着。磙子看到大胡子男人后,立刻像士兵见到长官那样原地站定,一动不动,神情严肃而又拘谨地端着那只脸盆,又像是在给对方行注目礼。
就在磙子原地愣神的工夫,那个人已经来到跟前了。
磙子的确有些紧张起来,端在手里的脸盆也有些晃动,甚至朝着前面倾斜了,眼看水都要洒到地上去了。
大胡子男人也像检阅似的停住脚步,不苟言笑,他腰身稍稍一佝,突然伸出一根硬邦邦的带着烟草味的手指,使劲在磙子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又刮了一下,好像不解恨似的再用力揪一下磙子的小鼻头。
磙子鼻孔一抽一抽,禁不住小狗样打两个喷嚏——他很不习惯烟草味。大胡子男人还故意装出一张鬼脸吓唬磙子。这样一来,小家伙就得哭了,眼圈一红,下嘴唇慢慢往前伸展,再伸长,一副标准的“地包天”的可怜相。
但是,磙子终究没有哭出来。大胡子男人对小孩做完这两个习惯性动作之后,并没有再怎么样,他径自撇开磙子继续往伙房方向去了。也许,刚才太过紧张了,磙子这时才注意到大胡子身后原来还跟着一个人呢。
具体一点说,磙子眼中看到的是个年龄并不算大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身体瘦瘦扁扁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头上还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太阳帽,帽檐有些歪了,头发全部塞在那帽壳子里,看不出长短。她一只手拎着那种半新不旧的行李包,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臂弯里夹着一卷用花格子床单包裹好的铺盖,走路时她的身体也朝一边不断倾斜,仿佛随时会失去重心倒在路边。
姑娘已走到磙子跟前,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吁吁喘着气,将手里的包慢慢地放在地上,又把铺盖卷很艰难地交换到另一个臂弯里用力夹好,再弯腰提起地上的行李包。然后,她很友好地冲磙子微笑了一下,也朝伙房方向去了。
磙子也跟着回过头,有点好奇地盯着姑娘一步步朝前走去。姑娘的背影在磙子的眼中显得很单薄,可不知什么原因,磙子觉得这个背影很亲切,也很好看,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大胡子男人那样让他感到惧怕。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里除了磙子的母亲,都是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灰头土脸的男人。磙子都看烦了。
这时,磙子发现母亲被大胡子男人从伙房里唤出来。他们俩就站在伙房门口,大胡子像是在跟母亲训话,声音很大,指手画脚牛皮哄哄的架势。
很快,母亲的情绪也好像有点激动了,她一边忿忿地解掉身上系着的围裙,一边也提亮嗓音跟大胡子男人理论着什么,拿着围裙的手也不停地跟大胡子比划着,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
就在母亲跟大胡子说话的时候,那个姑娘已走到他们跟前了。
磙子依稀听见大胡子好像又跟母亲和那个姑娘说着什么,大胡子男人的手一会儿指着母亲,一会儿又指向那个姑娘。他还看见姑娘好像一直都在不停地冲大胡子点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而母亲似乎一直没有点头或摇头,脖子僵硬地挺着,听大胡子呱啦呱啦讲个不停。
最后,大胡子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才头也不回地扔下她们朝工地那边去了。磙子看见母亲又愣了一会儿,才低着头无奈地走进伙房里。然后,那个姑娘也慢腾腾地拿着自己带来的行李,跟着母亲进去了。伙房前水池里的龙头正滴滴答答流着一线银亮的光。
见大胡子真的离开了,磙子才放心地端着脸盆继续朝前面的沙子堆去了。
沙子堆很大。这些沙子是用卡车从河滩里一趟趟运送过来的,堆得有一人多高,底盘庞大,仿佛一座人造假山。还有比沙子堆稍小一点的刚筛过的碎石子,石子被筛过后发出很精细的白光。再就是摞得跟鬼子的碉堡似的几垛牛皮纸袋装着的水泥,水泥上蒙着红蓝白相间的彩条雨布,风一吹就扑啦扑啦地抖。
在沙石堆和水泥垛之间,有一台高大的搅拌机。庞大的机器从头到脚都让水泥浆覆盖着,一身惨灰惨灰的颜色,一点也看不出它原来的面目。搅拌机身后立着一根光秃秃的水泥电线杆,在距离地面半人高的位置,歪斜而又很不讲究地临时安装了一只漆皮剥落的铁皮配电箱,箱子两扇门中间挂着一把小铜锁。现在搅拌机处于停止状态,但这两样东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上去跟一对默契的帮凶差不多,有点狰狞的样子。
磙子才不理这些,事实上他很喜欢独自一个人来这里玩耍。他在紧挨着沙子堆那里找到一个阴凉地,放下手里的脸盆,蹲下来,用两只手从最边的地方着手刨下一小堆沙子,又在这个小堆里刨出一只小圆坑,再端起身边的脸盆,很小心地将盆里的水倒进坑里一些。沙子遇到水,模样仿佛一下子瘦去了一圈。
这时的磙子就是一名能干的小工,他开始执著地用自己的双手和起沙泥来。磙子的嘴里好像唠唠叨叨的,谁也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没多大工夫,磙子的脸蛋鼻尖脖子和手臂上到处都沾满斑斑沙粒,看上去又顽皮又可笑。
二
外面黑得基本上什么看不清了,工人们才疲疲塌塌晃着腿脚回来。照样嘻嘻哈哈,照样有气无力地敲打着手里的坑坑洼洼的饭盆底儿。偶尔也有人用乡音很重的嗓门,哼一支老掉牙的歌子,也是没头没尾的,叫人听不太清楚。
大伙在经过伙房前的水池边上时,都要停下来,一个个乌鸦似的将嘴巴凑到水龙头上,争先恐后地喝几口凉水。自来水真是清凉解渴,又不要掏一分钱,天然的冷饮,工人们都喜欢灌上一肚子。爱干净的也会不失时机地把两只粗糙的手掌并拢了,满满掬一捧水泼到自己的脸和脖子上,随便抹一抹上面的灰尘汗泥,好清清爽爽地去吃晚饭。
磙子就是这时出现在大伙的视线里的。小家伙正黑乎乎的跟一只小乌鸡崽般蹲在水池边,屙屎样地始终耷拉着头,两只手交叉起来压在小腹下,看起来蔫头蔫脑,不动声色。工人们一旦发现了磙子,就麻雀样七嘴八舌聚拢过来。
这个问磙子咋一个人在旮旯猫着?
那个问磙子是不是又捣蛋了挨你娘一通好打?
嘻嘻。哈哈。
可是,不论大伙怎么问或怎么逗弄他,磙子就是一言不发,一味地将脑袋垂得低低的,眼看要埋进自己的裤裆里去了。
也有人上来用脏兮兮的大手摸弄磙子的后脑勺,甚至拿笑话开逗他,可磙子就是不声不响地蹲在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肯搭理旁人。
伙房门口传来一声吆喝,开饭喽开饭喽。声音轻轻柔柔的,喊第一声的时候大伙都没在意。往常这时候都是杨改花在喊,杨改花是山里女人的那种亮嗓门。往往是她不用再喊第二遍,大伙准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今天,这吆喝声明显跟以往有所不同:那声音乍一听有点怪,有点生怯和害羞的味道,听起来也有些底气不足,就像三天没有吃饭。
这是大伙的第一印象。待仔细一听,根本不是,杨改花的嗓音根本没有那么温柔好听。今天的这种吆喝声确实很容易入耳,听着心里有那么一股子舒坦,就像刚过门没几日的小媳妇喊自己的女婿回家吃饭那样亲切。大伙听惯了杨改花的高声大嗓,所以,乍一听到这种慢声细语,都不由地愣了一下,好像下工以后走错了吃饭的地方。
与此同时,大伙立刻变成一群羊,无形中被饥饿趋使着,更让那柔声慢气的吆喝声所牵引,呼噜呼噜只顾朝前涌去。伙房门口挡着一面木头台子,台子上摆着两只大铁盆,都有洗澡盆那么大,里面分别盛着刚煮出来的面条和汤菜。站在台子后面的也不是杨改花,真的换了一个人,还是个很秀气的姑娘。由于菜和面条的水气很大,白茫茫一片,大伙一时半会儿还看不清姑娘的脸,只注意到姑娘戴着眼镜,镜片上也镀了一片白雾。
打好饭以后,工人们多半都不走开,随便在墙根下、水池子边或空地上找个地方蹲下来或直接坐在地上,忙不迭地往嘴里扒拉饭菜。吃完不够再去盆里捞面;或者,饱了,打着响亮的嗝,只去舀几勺面汤趁热喝下去解渴。
这当间,大伙终于看见那个嗓音好听的姑娘从伙房门口的台面下钻过来,手里端着一只搪瓷饭盆,里面好像盛了饭,姑娘径自朝水池子这边走来。
借着伙房里亮起的灯光,大伙依稀可以看到这个姑娘的模样,她的年轻程度超过了大伙的想象,宽大丑陋的劳动布围裙扎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更加瘦弱却又显得不俗。她简直还是个学生娃娃么,刚才蒙着水气的眼镜正一闪一闪发着亮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