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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本息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借据是我作保,保期可只有半年。还不上,连我也脱不掉干系呢!”
“所以我们和七爷是一条船,得同舟共济。”皮忠臣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一脸无赖相笑笑,说道:“有运往南京苏杭的织机,回来带绸缎,有运往四川的药材,布匹,到安徽铜陵买铜,带回来造铜器……”
“铜?”高恒冷冷插进了一句,“这有干禁例,最犯圣忌的,不怕杀头?”
尉迟近贤格格一笑,说道:“回七爷!贩铜利大呀!一倒手就是三十倍的利。上回翻船我们折了本,又要还帐——直说了吧,这次运往四川的药材也要赔,因为金川战事已经暂停,只卖出去了些避暑祛瘟的药,余下的都折价一半卖了。不弄点铜,拿什么还亏空?”高恒道:“你们真是钱迷了心窍,连命都不要!——路上查出私铜怎么办?”尉迟近贤道:“带着盐政通政使衙门的引子,铜在盐里,谁敢查?——七爷,这些事好对付。要紧的是上头!刘墉这人和刘老中堂一个模样,还特爱私访。他到芜湖已经去了两个月,昨儿邸报说已经据刘墉的明折,革去吴文堂顶戴,暂拘安庆府待勘。芜湖官场有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派去的人,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没见!您瞧这人厉害不厉害?不定现在已经上路来德州了呢!我们都和他没交情,不认识,他少年得志,正是踩着别人往上攀的时候。就算认识,谁敢登门撞他的木钟?”
“不谈生意。你们自己料理吧!”高恒见这二人愈逼愈紧,侃侃而言中气势却咄咄逼人,左右思量不能翻脸,长长伸欠了一下,说道:“我还不懂得同舟共济?看戏看迷了眼,以为我是戏里头的二花脸草包国舅!我说过让你们审理海兰察了,你们审就是了。你们的意思,是叫找出字据,还是我来亲审?”
“不敢,不敢!”两个人都偷看一眼高恒阴阳不定的脸,躬身答道。
高恒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幽幽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土垣墙根下若隐若现半掩着的两块黑青石。缓缓说道:“他未必就是海兰察。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你们去吧!”
“是!”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欣然应命辞了出去。高恒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嘴角吊起一丝阴冷的笑容,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到了未牌时分。他仰着面孔长吁一口气,冲外头轻声喊道:“小贡子进来!”
“爷,奴才在!”
小贡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几乎立刻就出现在高恒面前,高恒摆手示意不让他行礼,问道:“住宏达客栈的那位客人,弄清身分了没有?”
“弄清了!”小贡子眨巴着眼,干脆利落地说道:“确实就是刘墉,户部主事唐阁臣就在芜湖办差,他们是同年,常在一处会文,在芜湖老茂干店一眼就认定了。咱府里英诚从芜湖一直跟到德州,再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没让他看出来是跟踪儿的吧?”
“没有!几站换人跟的!”
“好!”高恒笑道:“这差使办得漂亮!”他在屋里兜了一圈,到桌前援笔濡墨要写信,却又停住了,却打开柜子,取出一条卧龙带,很小心地掂了掂,递给小贡子。
这是一条做工极精致的腰带,里外玄色宁绸包面儿裹着贡呢,都用同色细丝密密扎缝了,带子边缘掐金挖云镶着金线十字纹。最出眼的是顺带婉蜒曲盘的一条绣龙,却是明黄金线精扎精绣而成——这是他在太平镇剿灭刘三秃子匪寨,乾隆亲自颁赐御赏物件。就因这条明黄金龙,即使是他这身分,也从不敢在公众面前系带。寻常官员更不用说,那是见见也是难得的。
“你现在就拿这卧龙袋去见刘墉。”高恒见小贡子满脸惊讶,一笑说道:“就说我高恒不便过去,就在这里专候!”
“他要是不肯来呢?”
“他不会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要不认承自己身分呢?”
“就说他在饭店吃饭,我亲眼认出来了。”高恒敛了笑容,“要是没有要紧事,我不会这时辰请他的——要真不来,不要多话,你回来就是了。”
“扎!”
小贡子去了。其时已是四更天,远远的闻得鸡鸣之声,正是拂晓前最黑“扣锅底儿”时候儿,闷蒸的暑气早就没有了,窗上透纱而入的凉气浸得人浑身舒但。高恒静待着这位奉旨查案的刑部郎官,心里一阵紧张,一阵坦然,倏尔还袭来一阵懊丧悔恨。他并不是个贪财的人,也不好酒。心思精明办差干练,熟透了盐务,虽然比不上傅恒能耐,在诸多的“国舅爷”中还是出尖儿的人才。却只犯了一宗毛病,爱女色。在京时贪恋傅恒夫人棠儿,千方百计讨好儿弄不到手,后来才知道棠儿和皇上有染,乃是禁脔,犹自不甘心。出京办差,乃是自由身,从山海关到德州,一路沾花惹草到处留情,哪里不用钱,偏是马申氏穷壤山乡里出来的俊鸟,不懂收敛,使了钱还要花枝招摇,弄得自己心魂失态,还欠了一屁股债,外头还落个花花公子名声儿。欲待踢开马寡妇,一来舍不得,二来这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
正颠来倒去思量个不了,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贡子带着一位青年官员进来,向高恒禀一声:“爷,刘大人请来了!”说罢便退了出去。高恒立起身来,却不言语,沉默着打量刘墉。
这简直又是一个小刘统勋,一样的墩实个子,中等身材一样的微微罗圈的腿,一样黑里透红的长方脸,扫帚浓眉下一双炯然四射的三角眼,只是阔口上唇还只一层茸茸的髭须,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穿着却是六品服色,碎碟顶戴,八蟒五爪袍子外头还套着鸳鸯补服,结束得毫不拖泥带水——这一条就显着比他老子讲究一点了。高恒见他施罢礼也在打量自己,不禁一笑,显得随便了些,摆手说道:“崇如,不要拘束,坐,坐!”
“谢高大人!”刘墉气度稳沉,正襟危坐了客位,接过小厮捧上来的茶,顺手便放在桌上,“不知高大人夤夜召见卑职,有何指示训海?”
高恒叹了一口气,略一苦笑,说道:“你这样一派官气,这么的正气凛然,真叫我难以启齿啊——你父亲延清是我的至交,但他不苟往来,我也敬重他这一条,所以登门拜望少一点,当年在奉天,我们是何等交情——他呢,上书弹劾张廷玉、讷亲,下车斩湖广巡抚陈群星,如今是名臣。我背了个‘国舅’名声儿,又管钱又管盐务,历来做这差使的哪个不是泔水缸,臭不可闻?交往也就更稀了……”
他一脸诚挚,娓娓款叙,刘墉只是静听,只在提到父亲名字时略一欠身,那神态有点像国子监祭酒,在耐心听刚刚进学的学生讲《朱子大全》。高恒暗自佩服他的器宇,口锋一转,变得异样沉痛:“我本来也可学傅六爷,外立军功,内修政务,老实做个好臣子。可偏偏管了盐政,打交道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生意人。上回娘娘数落我,说在外头招蜂引蝶,差使再努力巴结也不得个好名声。崇如,你想,这就好比个粪缸,周围能没苍蝇么?实言相告,风流罪过我有,风流债也欠着,盐务上有亏空,责任自然也是我领。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说要查,天明就可以开库搬帐。成么?”
“高大人,”刘墉听他自检自责,这么高的“国舅爷”对自己如同宿年知交,心中不禁感动,微微叹息道:“您如此开诚布公,实出我的意外。开库查帐,不在我的职分之内,但大人在外风评,确实有些微言。不能多说什么,若是欠着藩库的债,赶紧还债抽条,若是盐务自己有亏空,赶紧整顿。男女上的事嘛……只是风言风语,还不至于有大的干碍——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是个修德持重的道理。学生微未小员,后生之辈,本不该说这些话给您听的。但大人与学生交心,学生亦不敢不恳切奉言。”说罢举手一揖。
高恒似乎轻松了许多。叹道:“天天是称斤、算盘、银子钱,许久不听道理了。我很欢喜。”刘墉哪里知道已经进了高恒的圈套?微笑道:“闻过则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欢喜。”高恒这才转题,说道:“单为这些话,我满可以从容和你谈——海兰察的案子听见了么?”
“德州人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轰动天下!”刘墉说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刚从我这里走。他们要就地审理这个案子。”
“唔——唔?”
“这里头的委曲情由我都不大理会。听说这个海兰察,身上还携带着十万两银票。”
刘墉颊上肌肉一颤,他立刻明白了高恒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来,问道:“高大人你怎么回话的?”“他们说要刑审。”高恒无所谓地一笑,说道,“我说我只管咸盐不管闲事,我不能干预地方政务,也不承当责任——他们走后,才想到这里头有文章。海兰察是‘逃将’,明明白白的事;在码头杀人,是万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就擒;他是钦犯,问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凭什么要动刑?动刑问什么?这太蹊跷了!所以只好唐突,请你出来干预一下。”刘墉紧张地思索着,这里头的“蹊跷”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恒怎么这么关心,又为什么独独把自己叫来?……思量着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知道卑职在德州?”
高恒莞尔一笑,说道:“傅老六告诉我的——怎么,我不可以知道?”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刘墉倒被问得一怔,说道:“卑职是说——您满可以亲自出面干预。海兰察是奉旨查拿的钦犯——地方官就是总督,也无权刑审——再说直一点,皮忠臣他们从安徽私贩铜材,还有他们的亏空,与大人有涉无涉?”“绝无牵扯。”高恒庄重地说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们来走动殷勤,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从藩库里借七万两银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场情面嘛,谁不要敷衍?海兰察的事声震九重,我看连他‘逃将’的罪名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预,我坐山观虎斗,看是谁敢来奈何我?”
这番话直说得义正词严,刘墉倒觉得不安。略带拘谨地站起身来啜茶一饮,说道:“卑职领教了。大人劳顿,关照之情不浅。卑职这就回去。待卯时升堂就过去。”高恒也笑着端茶,问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寸,要知道,尉迟的官位比你高。”
“这个卑职理会得。”刘墉说完,一躬而退。高恒此刻早已错过困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见清亮的晨曦映得窗纸泛青,索性洗漱了,叫过小贡子吩咐,“到府衙去几个人看审,一刻时分两报给我!”便坐下来,挖空心思给乾隆写密折,又给傅恒、刘统勋、纪昀、阿桂还有自己府中一一写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说的了。
德州府县两堂会审海兰察杀人一案,不到卯时就贴遍了全城,海兰察本人还蒙在鼓里。昨日来衙,尉迟近贤待他很客气,不但不捆不锁,晚间还有四碟子菜一壶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儿和他分禁了两院,可以在院中悠游散步,但不能出院。尉迟本人却没有再和他厮见。
鼾声如雷黑甜一觉,天已亮透,海兰察尚自睡得深沉,听得房门“眶啷”一声,惊得身上一颤,“唿”地坐了起来,却见五六个衙役破门而入,都是凶神恶煞般模样,也不待他分说,拥上来七手八脚,顷刻之间便将他捆得粽子也似,“叭”地一声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兰察情知事有大变,由衙役们撮弄着往外走,心里紧思索:“难道奉了圣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紧文书,也没有这么快呀……”低头看看刚才套在身上的囚衣,心里“轰”然一声,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这笔军饷!“他肯定是想刑杀我!这该怎么办……”由衙役推搡着磨蹭着走,思量对策。
待到大堂西后侧,已听得衙门外头人声鼎沸,抽鞭子赶人声,喝斥声,看审百姓嚷声叫声哭声嘈杂一片乱成一团。海兰察不知这位尉迟太守从何下口吃自己,难以详细预备对策,只咬着牙锁眉思量。一眼见丁娥儿被两个狱婆子从东后院那边带过来,再不能迟疑,因大声喊道:“娥儿!记住两条,他要什么供给他什么供;第二,我是海兰察不要狐疑——千万别——”话没说完,嘴里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儿不是笨人,却也知海兰察聪明过自己十倍,咀嚼着海兰察这两条,只是个“不吃眼前亏”的意思,打着主意随狱婆子坐了东侧,一声不吱。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堂鼓响过,便见两行衙役从东西两侧门雁翅鱼贯而入,接着便听“喂……噢……”的堂威声,沉浑中带着富有弹性的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