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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3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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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举丧,她蜇居在贝勒府,并没有接到旨意,移宫以来自觉和钮祜禄贵妃生分,也没有来往。娘家魏清泰老爷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来积嫌很深。防着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坏,移宫后魏家几个不关疼痒的兄弟来送请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赏银子走人——诸多失礼之处原来尚不在意,现在圣驾即将回京,阿哥又平安无虑,中宫空虚之时人心扰攘,不能不设法弥补一下。思量着老夫人是个折过筋斗的,便来西厢北房讨主意。
  “娘娘别操心娘家,那头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听魏佳氏婉转说了来意,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着魏佳氏的臂,声气缓弱地说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儿,原来他们为自己的家业对不起娘娘母女俩。自从您进了妃位,那就另是别样的思路了,现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发财更得指着您,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头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边,心里有一份安稳踏实的感觉,揉着她的被角叹道:“这一层我心里倒也明白。哥儿的难关过去,他们更紧着要趋奉我。我只是觉得命苦,别的妹妹都还有个知疼着热的娘家,偏我就没有!说记恨吧也不是的,只是两张皮儿粘不起来,不知道怎么料理才能熨贴了……”
  听她说“命苦”,这位老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尔,顿了一下说道:“魏老爷子不能动,家下人必定过来请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见见,几句体己话就熨贴了。娘娘总惦记她们当年赶你们出门的苦情,她们就不安。先不收他们送礼,是为阿哥爷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随便荷包手帕扇子灯笼甚么的,我府里有的是,赏她们些个,准管欢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简慢了,一则以娘娘新逝,二则以娘娘蒙尘时他们护驾荣养有功。娘娘这会子在宫外是自由人,趁便儿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礼上谁也挑不出错儿……”
  “那,钮主儿呢?我真有点怕再见她……”魏佳氏道:“若说就里呢,我移出来是五爷主张,可五爷毕竟伤了她的体面。”老夫人听了没有立即答话,抚着她的手半晌才叹道:“那只有回宫后慢慢转环了。宫里的事其实比外头官场上还难处呢!好在钮主儿如今并不得意。等皇上回来,您替她说几句好话,她只有感激的。告诉娘娘一句话,我瞧着您心底儿良善,又吃过苦的,体贴得旁人难处,处在寻常人家,那就再没说的,天家骨肉之间有时候儿看去亲切,细考究去学问就大了。照我的想头,多少事清楚不了糊涂了,哥儿平安长大,将来一个亲王是稳稳当当的。太认真了现在有些人就跟您过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里使绊子,给你弄些魔镇甚么的,您不平安哥儿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园子里那池塘海子,不搅它就是清水,觉得里头没甚么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浑得一锅墨汤儿,一条老黑头鱼三百多斤,还有碗来粗条水蛇,吓人不吓人?”魏佳氏听着已是怔了,入宫得幸,侍候皇后,坤宁宫慈宁宫两头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话,并没有拉手说这样体已道理的,听来好似含着一枚橄榄,愈是吮嚼愈觉余味无穷,口中却笑道:“老人家的话再不得错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来了?”
  老夫人喟然叹道:“女人呐……咱们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过是个譬喻,比如说钮主儿,安富尊荣当贵妃娘娘,别给您移宫,别闯军机处,谁敢不敬她?您说您怕见她,其实我的糊涂心思想着,她更怕见您呢!就是阿哥,搅到家务是非里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当年怎么劝他来着?横竖油盐不进!和雍正爷闹生分,及到后悔甚么都晚了……”魏佳氏低头沉吟半晌,叹道:“婶娘的话我都记得了。我既来到这府里,哥儿在这里又遭了事,这就是咱娘们的缘份。从今我是有了个新娘家,哥儿也要您多照应的……”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来的好事儿……只是我这把年纪,人家的话是‘风中烛,瓦上霜’,还有甚的指望呢?哥儿瞧这相貌声音,看他的际遇,是个福大命强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风招雨……你既说到这儿,我说个法子试试,对哥儿只有好处,对你也好的一一”
  “好婶子,你只管说——”魏佳氏眼中放出光来,“我总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连你在内,万岁爷跟前侍候有嫔妃名号儿的是十八个。”老夫人绽开满是皱纹的脸,慈祥地抚着魏佳氏的秀发,说道:“说句不中听话,女人颜色一落也就不值钱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象看昙花,一霎儿功夫就败兴了。可是待儿子就另是一回事,儿子是不会失宠的,也正为这一条,宫里女人闹家务,都打阿哥身上来纷争,说是妒忌,不‘妒忌’又有甚么法子?有几个没有阿哥的妃嫔,虽不许认干娘,不妨放手让哥儿各宫里串着住,跟这个三个月,跟那个半年,阿哥爷也就有了几门亲在宫里,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单。这事儿只可阿哥爷小时行得,六岁出毓庆宫上学,连你也不得多见了。只是要寻个靠得住的奶妈子,那就百事无碍了。”
  魏佳氏仔细想想,这位老夫人真的是体贴呵护,虑事不但周密且是长远,心下一阵感动拉起她的手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心里记下了……从今往后,哥儿就算有了个亲奶奶,到他长大知道好歹,必定报答您的。我在宫里位份低,说不上照应您,对景儿时候在主子跟前还是要替您说话,总不能终究只给您个‘夫人’凤冠……”她眼中挂着泪含笑起身,“我这就去一趟傅恒府,回来再来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说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娘……宫里的辂车太扎眼,坐我的驮轿去……你这一去情份就到了,别在那里多耽……”
  坐了国公夫人的凉竹包厢驮轿,小半个时辰魏佳氏便赶到了傅府,掏出怀表看,还不到午初时牌。一边命人进府通报,自坐在竹窗向外张望,只见傅府门庭比自己离开时又壮观了许多,原来的广亮门已经拆除,换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门,青砖砌起的一带女墙,外边栽的棕榈,里边沿墙连绵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绿绿的石榴树,一层层进去是冬青玉兰梧桐……门神是早已糊了,门口一带灵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墙棕榈上也连绵挂起挽幛,日阳映照下繁花点点中绿树霭茵,青曼曼一片蒸腾之气……傅家正在贵盛熏灼之时,门口早停着几十架车轿,从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轿把门前好大一片空场塞得满满荡荡,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晋,官员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动官员的家眷,来拜祭的。家人们孝帽孝带来往呼喝迎送,官眷们拜入辞出,魏佳氏一个也不认得。正看得眼花缭乱间,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颤颤着跑出来,后头跟着个仆妇模样的拐着小脚紧拧。魏佳氏眼一亮:这里头关系虽说拗口,透清明白了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妈子的儿媳妇儿,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宫不得意时,和母亲黄氏常来她家避嚣趁食的,差她来迎自己,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那老的魏佳氏也认得,是傅恒府退休管家老王头,已经望七十的人了,却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老人微喘着在驮轿外行了礼,隔帘禀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来迎接,府里这会子人多事杂,主母现到西花厅老爷书房专候拜见。就请娘娘屈驾从这边偏门进去。不的满院命妇,一个人认出来,就都要见礼,不见哪个都不好的……”说罢又打个千儿,那媳妇子早上前来掺了魏佳氏下轿。
  “王老爷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没见了。身子骨儿瞧着还结实!”魏佳氏下轿,径从西偏门入内,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踩着栽绒般的纤草,曲曲折折径往西花厅逶迤而行,一头走一头和两个下人说话:“……我虽在宫里不出来,其实一直惦着你们……七叔听说是跟傅相爷出兵放马了?上回六奶奶进去我还问起玉丫头,长高了吧?还那么瘦吗?”喜旺媳妇便回话禀说;“七叔在凉风镇护主子有功,已经保了千总。如今府里是八叔管事儿,吉保在外头跟康哥儿,回北京了一天又撵着出去了。我家玉丫头现跟着灵哥儿书房里侍候……娘娘惦记,我们可当不起!只是日里夜里也是放不下,听说添了阿哥爷,我们那口子还叫我去戒台寺,给哥儿爷进三柱香呢——娘娘这边走,那条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编篱子档了——我们太太更是虔心,打从娘娘脱难进宫,每日都要到菩萨跟前儿给您上一炉香呢……”有的没的,絮絮家常说来,听得魏佳氏心里一阵阵发热。一抬头,见前面一带老竹婆娑槐杨荫重,几个青衣丫头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书房到了。蜇过去再向西,一个命妇带三四个丫头围拢迎上,就花厅前阶下插烛般拜倒下去,却正是相国傅恒正配夫人乌喇那拉氏——棠儿来迎。垂首伏地说道:“奴婢棠儿叩见娘娘!”
  魏佳氏突然间心中涌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这个女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夫人。当年来府躲在喜旺家下房里,求一杯羹一袭衣,只能和母亲隔房门远远望一眼这位贵妇人。如今竟是个“君臣分际”,棠儿反而毕恭毕敬伏地“叩见”自己,“名份”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议!贵贱滋味无所替代!……心中感叹着忙亲自趋前双手扶起棠儿,说道:“你万不可和我行这个礼!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里还当你是恩人。没有你,下人里头我也不得个体面,进宫待选魏家把我挡在外头,如今又是甚么形容儿?快起来,咱们进去——娘娘薨了,我在外头住,有这个方便来看看,你这里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搅得久了的……”说着,挽了棠儿的手进了花厅,仔细打量时,只见棠儿穿一身月白宁绸大褂,玄色裙子系着孝带,头上蓬松顶一方孝帕,虽已是中年妇人,且首饰尽除铅华不施,天生丽质,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额前岁月痕迹难免,已有了细细的鳞纹。魏佳氏道:“六奶奶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劳累了,看去有点倦……好歹体恤着自己,有些事教下人们忙去就是。”
  “皇后娘娘的事出来,倒不意外的。”棠儿听魏佳氏这几句,已带出“吩咐”口吻,忙敛衣欠身说“是”,又叹道,“这多少年她病奄奄的,已经了几次劫难,我们心里有数,为给她冲灾,早有些预备。只是老爷不在家,里里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个。康儿这孽障不听我的话,自己走了江南去,来来去去总不安生,一路惹祸,我是又气又笑又耽心,一夜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还好,其实是强装的,这么大的场面,那一处应酬不到都不好……”魏佳氏微微点头,说道:“如今有了阿哥,我也能体贴到你的心。孩子就在身边,他一哭闹就揪我的心,何况千里万里外头?不过我们家里去人说起过,康哥儿很给你争气,外头做了几件大差使,遍天下都惊动了,皇上都下旨表彰!有这么个出息哥儿,奶奶该欢喜才是……”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绢包儿,轻轻放在桌上道:“你知道,我才进位不久,没有攒体己,出宫又匆忙,其实吃的我那阿哥的月例银子……别嫌轻……这是皇上赏我的金瓜子儿,你这里办大事,将来酬谢外头人,哪里不要用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是赏赐赙仪了,棠儿还在思念儿子,忙收神回颜揩泪,蹲身向魏佳氏福了两福,说道:“娘娘赏赐,这是我傅家天大的体面,我就有黄金万两,哪里得这份荣耀?不过说句该打嘴的话,娘娘也不宽裕,住宫里外头赏赐下人太监,用度也就不小;如今添了阿哥爷,又住在人家家,更是这样了。阿哥爷出花儿过了一大劫,昨儿听见,棠儿欢喜得不得了,也正寻思着孝敬一点菲礼呢!娘娘要肯赏收,我这面子就光鲜了!”说着又忙蹲身施礼。魏佳氏见她如此恭敬谦逊,心下感动,竟起身还了一福,执手说道:“六奶奶忒客气的了。你给的,我还有不收的理么?我是还不了你的情了,哥儿大了出息了,叫他答报吧。”这正是棠儿想听的一句话,心里欢喜,脸上却不带出来,恭谨地一笑,说道:“我老爷来信,如今失眠头晕心悸,一里一里病添上来了,该是下一辈儿给天家出力了。娘娘说答报,奴婢们是万不敢承当的,只有好生教训几个儿子,着实报皇上的恩就是。”说着一却身退出花厅,到阶下招手叫过一个丫头:“鹂儿,方才叫你办的事,妥了没有?”
  “回太太的话,”黄鹂儿俏生生躬身说道:“我去账房里叫王怀正查礼单子,各府里送来的礼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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