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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纪昀说出壶中三昧,还有什么可说的?怔了半日,刘墉说道:“现在我不宜出奏于敏中什么话,只奏您的考题,由皇上自己裁定。听我一句话,现在不要出去乱找人乱说话,防着节外生枝。”当下二人又说了许多差使上的事,日下西房时分,前院后院已经清查封铜停当,邢无为抱着一堆明细账目进来禀道:“纪大人家中财账很明白,外头庄子上的账也都在。请示这些账目是带走,还是留下?”
“不用带走,和账上存银放在一处备查。”刘墉说道,见邢建业从大门里进来,又道:“其余几处宅子,纪家看守人都回来,换上刑部的人暂时看管,樱桃斜街阅微草堂这处财物不要动,现在封了,纪公一家怎么过?邢老爷子,咱们带人回刑部。你有岁数的人了,叫你儿子留下招呼。公分银子饮食夜宵都有分例的,纪公自然也要赏饭的。”纪昀这才知道这小邢是那老邢的儿子,和蔼地点头称是,见刘墉起身要辞,却不免心中又一阵空落,说道:“借一步说话。”
刘墉站住了。
“李皋陶现在如何?”
“他是贪贿罪,已经定了。和你不同。拘在养蜂夹道狱神庙,我也有关照的。”
纪昀扬着的手垂了下来,讷讷的,像自语又像对刘墉说道:“我知道了……该怎样就怎样……你去吧……”他转过脸去,蹈蹈向内院走去……夫人马氏还在病中,一群侍妾家人都还在内院等着他的消息……
刘墉当夜没有回家,就住了刑部签押房,一个下午他连办两件大事,锁拿了李侍尧,封门抄家又“查看”了纪昀家产,情知明日就要轰动京城震撼廷掖六部。自己是军机大臣,不同于一般部院臣子办事缴旨完事,得把二人案由理顺,乾隆垂询问话得拿出自己的主张,自己应对桀错,也许整个军机处都要遭到乾隆严斥处分,朝局也会动荡不安的。想清了案子,又挨着想事件背景,想阿桂、想于敏中、想和魅嘶崾鞘裁聪敕ㄋ捣ǎ醯眯睦锫页梢煌旁悖盅鸥岛阋躺普馓跸呦耄氲桨⒐鹨彩艽Ψ郑醯靡荚即Φ搅饲〉乃悸罚焊岛阋蝗ィ卸嗍戮Χ嗍拢∈乔偕坏鳎逅愀岛闳耸铝耍康┯谝准虿⒉皇歉岛闱捉娜恕8岛阋槐沧佑遣魑芳ソ魃鞴用且桓龈龌乖谥赜蒙薄∪舭础敖岬场钡男乃嫉骼砣耸拢霾换岵恢蔚晨怀偷秤稹舨皇钦馑悸罚奂募完览畲⒍际悄训玫娜瞬模Υ笥诠庖皇钟质俏裁矗空庑┦孪氩磺宄屠疃硕ㄗ锪龀咦佣济挥校 苹ā班邸钡靥艘幌拢踯手械挠喙庖彩腔鸹ㄒ惶簧材羌洌捍筇迩迕鳎焊岛愕亩魅俪杈焓敲挥幸晌实模嗄曛富泳Γ茏肯蚧实鄹涸鸬奈┧蝗硕眩∫鹩眯氯耍氯瞬荒芩跏炙踅牛扇擞泄嘉薰迹荒馨谧虐拢荒苋昧烤徘渚笥叶拖耄赫饧赂岛阍谑阑嵩跹侠恚扛岛闳粼诟檬钦庋欤蚋媚茄臁诱飧鲆馑忌舷耄焊导艺昭笫ⅰ8?蛋膊唤⒓完赖米铩⒛梦世钍桃ⅲ〕驮吹母岛憔扇耍际且诿糁泻瞳|这些新人办事立朝开顺道路!至此,他才觉得稍稍窥到了乾隆万丈深邃的帝王心术边缘。这心术是永不能开诚布公告之臣子的,只要人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讳莫加深,说出去就奇祸立至!
他一杯接一杯喝着又苦又配的潽耳茶,一袋又一袋抽着纪昀送他的“关东红”烟叶。想明白了心思也就平和了。他伏在案上朦胧一觉到天色平明,口中儿自又苦又涩,嗓子干得像贴着一片冲涮不下去的干树叶子那般难受,略一洗漱,伛偻着背抚了抚发热的脑门子吩咐道:“上朝去……”
果然不出刘墉所料,一进隆宗门他便觉得周围气氛与平日大不相同。军机处各房章京还照过去规矩早早来了,没人闲坐说话吃茶,也没人穷极无聊坐在值日房里翻书浏览邸报之类的公文,一个个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有点像受了惊的兔子,磨墨的、裁纸的、提茶倒水的、抱着案卷搬来搬去的,都脚步又快又小,目光惶惑脸色苍白,御制铁牌外站着二十几个奉召进来回事的官员都满面严肃、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没人喧哗更没人说笑,连看守御牌守护军机处的侍卫太监都是脸色铁青目光不定……看见刘墉进来,所有这些人像被谁触了一下的含羞草,倏地低下了头微屈了身子。
刹那间,刘墉心头涌上一阵自豪。这次赴山东之前,人们见了他也尊敬肃穆。但他一直觉得是沾着父亲老刘统勋“余威”的光,名分之上又是军机大臣——敬的是他身后别的荣耀和威权。而下山东救灾抚伤诛贪除恶,迭次剿匪平叛福康安居首功,他居间调停协办军务也都声震遐迩……人们现在已实实在在是在敬自己这个“刘罗锅”了。他没有理会众人目中投射过来的各色目光,向军机处走了两步,立刻迎上来一个太监呵腰向他禀道:“于中堂去了礼部,和大人在户部。万岁爷方才有旨,您来了就到奉先殿报名叫进。”
“奉先殿?”
刘墉不禁一愣:乾隆从来不在这里召见臣子的,而且“报名”加在旨意里也令人诧异,想了想又问道:“阿桂呢?他们几位见过皇上了没有?”
“桂中堂去了保和殿,布置会试的事儿。这都是昨儿桂中堂安排的,大人们都没见驾呢!”
刘墉一听便知是阿桂有意安排自己单独先见乾隆,却不知何以要在奉先殿接见。他不再说话,径从乾清门趋过,东出景运门,过毓庆宫,至御茶房北,汉玉石阶托起一带平如镜面的月台,宫阙巍峨殿宁深闳,太阳将金瓦照得亮灿灿的眩目刺眼——这就是供奉清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奉先殿了。因见王廉站在宫门侍卫身边招手,刘墉急趋几步升阶上月台,跟着王廉鹤行鹭步至大殿门口,在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朱红门口徐徐报名:“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臣刘墉恭叩圣驾!”
“进来吧。”殿中传来乾隆的声音。
“是!”
刘墉一手提着袍摆轻步进殿,立刻便觉得殿里殿外迥然不同,外面艳春丽日光明世界,里头都是又暗又凉,冰凉的金砖地光可鉴人,南边一排殿窗在外边看着灿烂夺目,里头看却甚是黯淡,偌大的殿宇空旷幽暗,连殿中摆的祭祀器物都不甚清晰,一股说霉不霉,说香不香,说油漆不似油漆的气味弥漫在盘龙大柱旁,扑在热身子上,立刻使人觉得一阵森凉。好一阵子刘墉的眼睛才适应过来,见乾隆站在殿心大神案前青铜司母鼎旁背对着自己,珍珠缎台冠,青缎凉里皂靴,瑞罩披肩一身朝见盛装,忙伏地叩头道:“臣墉眼神不济,这会子才看清皇上,求皇上恕过。”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在大殿中有点嗡声嗡气,“随朕瞻仰列祖列宗圣容。”
“谢恩!”
刘墉起身小心趋至乾隆身边,用目光睨着乾隆,一边恭敬瞻仰殿正中列排的历代大清皇帝丹青遗容,识认着神龛前的牌位字号。头一位自然是太祖努尔哈赤的,接着又看太宗皇太极的像,在第四幅像前,乾隆站定了,向着像默默三鞠,刘墉便忙叩头,待乾隆拈过香才又起来陪随,觑着眼极力看那牌位上的字,却是:
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
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乾隆侍他看完一躬后退方才移步,刘墉料他还要给雍正上香的,但乾隆只默默凝注片刻便离开了,在殿西壁专设的小须弥座上坐了。刘墉也随他过来。不知怎的,离开那些宝相庄严的列祖列宗圣像,他像胸口搬开一块石头似的一阵松快,无声透了一口大气,鹄立在侧听训。
“不容易啊!”乾隆似乎自言自语喟然浩叹说道,“弹指一眼朕已经六十六岁,幼时跟着圣祖读书,把手练字的情形儿像是昨天的事。圣像的纸都黄了,真个是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刘墉一躬身朗声说道:“皇上追怀先帝先圣主漠烈懋功,自然是情发于心感慨系之。皇上现今春秋鼎盛,文武功业天下治化承先垂后灿然不朽,列祖列宗风范发扬光大,是先圣有灵亦欣慰于地下,似乎不宜有年命之叹。”乾隆一笑,说道:“你说的是。朕是近日心绪不宁,太后也稍有欠安,见了先祖先帝,自然有些感慨。”他换了正容,又道,“圣祖当日说过,他即位时只望能垂治三十年天下,上天眷顾,居然再逢甲子,是为厚德之主天假于年。朕初即位就在这里设誓,不越圣祖雷池,倘若天赐朕以年,必以精勤诚敬治事,至六十年一定逊位养老。现在虽然还早,但觉精神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他自嘲地一笑,“六十年也谈何容易!”
刘墉舐舐嘴唇,揣摩着乾隆的话意,加了小心回道:“皇上身体康泰精神健旺,不让中年盛壮,圣寿绵长百龄可期。善自调护养荣,是天下臣民之望。”
“还是随便些,不要用奏对格局。”乾隆拈须微笑,说道:“元首明股肱良天下昌明承平兆绪,老百姓也有好处,这不是套头空话,朕信得你是实话。你要‘万寿无疆’地闹起,就是虚应故事了。”他放缓了口气,“……傅恒尹继善都是良实能臣,比朕还年轻,遽尔就去了。你五爷弘昼瞧着放荡不羁,皮里阳秋的人,其实是朕的好帮手,也去了。还有你父亲老刘统勋,说是‘老”,其实也是英年早逝——你别碰头了,我们说话,一味闹起礼来不得了——他原本身体极好,朕说过要留给儿子使用的,谁知也早早去了,军机大臣没有世袭的道理,但好的贤良的自然子承父业。一个你,一个福康安,朕寄有厚望——带你来见见列祖列宗,也就是这个意思。”
乾隆说及刘统勋,刘墉已经跪下。此刻离乾隆极近,见皇帝满面郁沉带着倦意娓娓如对家人说话,刘墉心里一酸一热,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儿,叩头说话已带了哽咽:“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图报,继之以死……”乾隆抬手命刘墉起身,说道:“朕信得过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赏功有过罚过,你得明白这一条。纪昀李侍尧的事,朕看你有点兔死狐悲,外间也有些议论,说什么与傅恒有干碍的话,你也不要信它。傅恒本人办差失误,照样要处分,纪李二人纯是他们自作孽,与傅恒何干?”
“臣不敢,也没有这样想。”刘墉满怀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诚,肃然说道,“先在山东,回京又接办纪昀李侍尧案子,朝野震惊之下臣也不能不震惊。国泰于易简曾多次蒙恩嘉奖。一旦败露,种种恶行触目惊心,纪昀李侍尧简在帝侧身居中枢,不知荩忠竭心报效,以致身罹不测——臣经手这些事,披阅案犊,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时毛发森树,有时痛心疾首,觉得作臣子难,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难,其实难不过作一个平平常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气。
乾隆在御座中抬了抬身子,似乎要站起来,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着殿门沉默片刻,说道:“这话近于哲人之言。许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于是就变得毫无规矩章法,去为非作歹,去作乱臣贼子!”
说“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纪昀,乾隆儒雅倜傥,素性风流自喜,不耐俗礼拘泥,原本讨厌宋儒以来程朱理学参讲性理的学风,理学一味高谈性命义理,一头标榜门户排除异己,于治国经济实学一无所知,蝇营狗苟聚党谋私,康熙雍正两朝朋党,都是这样满口仁义道德满腹机械倾轧,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汗,闹得几十年紫禁城内外鸡犬不宁,他以为从根子上说都是因为学了宋明理学逐臭附恶,远离孔孟忠恕之道的缘故,乾隆本人起居宴熙之间随口而出,不知说过朱熹多少坏话,连刘墉都多次听过。朝臣中“程朱之德满山遍野”,提起乾隆这一条,无不摇头蹙额尴尬无奈,但乾隆既要整纪昀,“朱子不好”却又成了纪昀的罪名!刘墉心中突然泛上一股凄凉之感,却不敢逆批龙鳞指斥其非,只叹息一声,顺着乾隆的话意说了查抄李侍尧和纪昀家的情形。
乾隆听得很认真,听到刘墉和纪昀交谈“恭祝天子万年”的话,也只点头淡淡一笑,待刘墉说完,起身游走几步,指着殿北正壁西边一带空壁说道:“这个位置是朕的。朕万年之后,还盼你年年来看看朕。朕在贤良祠也给你留着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的子孙也不会亏负了你。圣祖爷在世时常说,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专,朕当时不能领会,现在回头看,雍正爷何尝想杀年羹尧?还有隆科多,原都预备着他们附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