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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宦途上尚算顺利,但眼看着李侍尧、于敏中和纪昀一个个逸散沉浮,转念之间去国怀乡之情又成忧谗畏讥思绪,已不觉垂下泪来,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仿佛在倒涌,堤岸在无声地向河中推进……他已经完全忘神了。不知过了多久,刘保琪自失地一笑转回身,沿着长堤蹈蹈留连,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袅袅升起炊烟,才踅身回驿站来,才发觉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见潇潇漾漾的雨中,几十个驿丁都在内院忙碌,二门口也增添了四个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披着油衣按刀挺立,门神也似一动不动,觑着瞧内院,也不见自己的从人,人们似乎在搬运什么家什。刘保琪正自心下纳罕,见自己的跟班蔡铁栓从东院里匆匆出来,跑得脚下泥水四溅到跟前说道:“学台大人……咱们搬到东院去了……福大帅今晚要歇这驿站……”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刘保琪看那势派,心中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口里漫声应着要转身,曹嘉禾已经从二门里风风火火跑出来,仍旧一脸是笑,把中间鼻子挤得像个没熟透的大草莓,吸溜着搓手连连道歉:“大帅今个儿进城到慧觉寺给老太君进香还愿,天儿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这搭儿驻扎。没法,只好委屈学宪大人住东院了。虽说不及正院轩敞,东院里其实也洁净,挨着大伙房和茶炉,要汤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体恤我们难处,那就是卑职们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里带着无奈,谦恭夹着十二分诚挚,还要下词抚慰,刘保琪笑道:“你甭多说了,我做京官出来的不知大小轻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帅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烧香还愿么?怎么特特进城里的庙呢?”曹嘉禾笑道:“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来打前站的军爷说的,说老太太作了个什么梦,特意写信来叫福四爷照办的。嘿!单是给庙里装金箔的银子就送了三千两!福四爷真是大孝子!”说完听有人传喊,忙一呵腰颠了。
刘保琪这才进院。这里其实和正院也相去不远,只是没有西厢,西边沿墙一带搭的都是芦棚,里边头号锅二号锅三号锅依次挨着,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烟,黢黑昏瞀的棚下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么。丁伯熙敬朝阁和太监赵不成敞着东厢门在里头说话,见刘保琪浑身湿漉漉站在院里,忙叫:“梅香,学政老爷回来了,赶紧给老爷换衣裳!”便听东耳房里两个丫头齐答应一声,笑着跪进正房打整衣物,刘保琪这才进来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坐他说话。他们倒比驿丞知道得还多,说是福康安的母亲棠儿梦见观音来说:“我在洛阳的留云下院李自成烧掉一大半。一百多年过去,现在都要塌了,你儿子现就在那里,也不肯关照一下。”醒来就用通封书简直发福康安,要他赶紧察看是哪座寺,无论多少钱都从她的体己银子里头出……这才有了这档子事体。相对嗟讶惊叹间,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却带的有表,看了笑道:“这是天阴的过,刚刚酉正,平日还大红日头呢!”敬朝阁道:“福四爷这一来,省了刘大人再上香山寺晋谒。等会儿见了四爷递了信,无事一身轻儿,今晚咱们痛快打雀儿牌打个通宵!”
说话间一阵肉香随微风荡进房里,刘保琪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勾起馋虫来觉得有点饿,敬朝阁是极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个油纸包儿来,抖开来了却是一大包五香牛肉,笑道:“福四爷在这,伙房自然先尽着他供应,不知什么时辰才轮到咱们吃饭呢!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来,刘学台,打量您也饿了,我们先吃!”
刘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边拈一片口里嚼着,听外头鼓角号音响起,满地脚步泥水声杂沓传来,似乎有无数人都在小跑,又道:“这必是福四爷驾临了,可怜了洛阳令,雨地里跟着,不知又淋又冻的什么光景呢!”丁伯熙道:“岂止是洛阳令,开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门都司道监今儿都陪着呢!方才我出去转悠,见个官儿打着个雨伞站在周公庙门口,可怜兮兮的冻得鼻涕涎水、红头萝卜似的在风地里,一问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洛阳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跸威风八面的,这会子连个戈什哈也不如!”刘保琪口中嚼肉,品味着他的话,说道:“嗅着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里这肉也蛮好的,是不够用么?”
“哪里!”丁伯熙笑道,“我们这吃的是洛阳牛,现在外头锅里煮的南阳牛,早就从邓县赶的黄牛,赶到南阳再赶到洛阳。今天现宰现吃,专吃牛肩胛那块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这会子洛阳最好的厨子都在西棚底下翻腾这肉,你闻闻那味道一样么?”
众人听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时,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还有一种似菊非菊若兰非兰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么作料了,久闻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见一斑,刘保琪不禁叹息,说道:“我辈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猪头肉就暗自得意。这么一比,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于无形了。”因要小解,出来入厕回来,路过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没声站在棚角看那厨子操作,但见翻花大滚的肉锅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随波逐流”。三个年轻人像是徒弟,手里握着铁齿挠钩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汤锅边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裤赤膊打扮。一个年长的师傅叼着烟袋立在锅台边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挥: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伙计忙答。
“对橘皮荔枝水!”
“是——对料水啰!”
“加羊骨髓汤!”
“是!加高汤啰!”
“焖火!”
……正折腾得热闹,曹嘉禾跑来,气喘吁吁道:“决!大帅闻到香味了……要赏军爷们吃牛排牛尾巴!高师傅,快着些!”那师傅见他,换转笑脸,说道:“曹爷!您老明鉴,这是要火候的……单用慢火,肉就烂糜了,要爽口还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种香味,才是咱西关高家的活儿——”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帅叫上肉,谁敢驳他的回?再有两袋烟肉不出锅,你自个上去说!”说罢跑了。高师傅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却没人答应。半晌,一个小伙子苦着脸道:“爹,硝……硝包儿道儿上雨水泡化了……我想着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犹未终,高师傅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打得儿子一个趔趄,捂着半边脸站旁边不敢言声。
“我日你妈!”高师傅骂道,“这是什么活,你敢这么不经心?!”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保琪,料定是来瞧热闹的住驿家丁什么的,眼一横喝令:“上锅台!”刘保琪不料高家是这个家法,正想劝说,那小伙子二话不说已“噌”地跳上锅台,两腿岔开,左手抓起裤腿,右手掏出那活儿,冲着满锅沸水肉料,倾了吕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刘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儿。正发呆时,外头梅香喊:“老爷——驿站送来饭了!”这才醒过神,转身去了东厢。果见丁敬二人和赵不成都在饭桌旁等着了,刘保琪一头笑着坐了,口里道:“今儿见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丁伯熙道:“这不算什么,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尿里头原也就有硝——你没见六花春贡的点心,那是怎样好看可口?和面时都是徒弟们上去用脚踹!”儿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饭没吃完就听院里曹嘉禾又赶来催肉,听那高师傅高声答应:“好了,货起锅了!娃子们备好凉开水淬肉!”一阵忙乱后,又听几个小伙子齐叫:“给福公爷纳福啦!”像是几个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东厢里几个人都停了箸:不知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觑,却见曹嘉禾带着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进来,说道:“福大帅叫请刘大人过去。还有这位内务府的——”他指着赵不成,“公公也过去。”
“是!”刘保琪忙起身答应,便张罗着更衣,又叫梅香“请赵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来好呈送”。那太监也换了袍子,戴一顶镂花金顶顶子,又套了练雀补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头,收拾停当了,打着伞随着刘保琪到正院来。刘保琪原想,福康安带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汉子,还不知这会子吃肉喝酒热闹得怎样,及至进院才觉得和自己想的大异其趣:上房下房东西厢房各屋都是灯火通明,门窗都敞着,里边都摆的八仙饭桌,坐着军将校尉,却都一个个坐得挺直,也没有酒味儿,只满院的肉菜热香四溢,军将们心无旁骛目不邪视只管饕餮大啖,一声说话并一声咳痰不闻。天井挺立的军士执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鸡也似仍一动不动。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当地官员,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阳知府同知县令这群人,倒也都肃穆庄重,只坦然进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绅和福康安的文办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牛肉能煮得脆爽,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呐!”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肉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肉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肉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肉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肉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激淬,才得这个样儿——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肉——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贵肉,嗯,是这个理儿。”福康安笑着点头,对几个师爷士绅说道,“看来我的兵都是穷命,吃不上了。”众人都忙赔笑说“公爷风趣”、“大帅爱兵如子”“三吮其痈,则勇士战不旋踵”……一片声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着肉味道:“百花香肉,嗯!虽然我品不出一百种滋味,确实不同凡响,作料是你家祖传秘方,想来也与众不同!”说声“赏”,王吉保答应着取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高师傅跪了双手接过,就手里掂量也有五十两,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话就说了一车。刘保琪听是“与众不同”,想起高师傅儿子撒尿光景,不禁胡卢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见高师傅退出去,双手将阿桂的信呈上,说道:“桂中堂的信,请四爷过目。”
福康安接过信,一边展看,一边吩咐:“大约你还没用饭?吉保,给刘大人上饭,上牛肉!”王吉保答应着,刘保琪哪里肯吃?双手连连阻着道:“谢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张罗,我确实吃过——不信你问赵不成!”福康安却看不也看赵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不问这个,只问道:“皇上赐钱大人什么药?”
“回四爷的话,”赵不成是低人一头惯了的,迷瞪着眼站一边看大人们说话,脸上毫无愧容,听见问话,忙笑着呵腰道,“皇上没说,只叫太医院斟酌药方子,在小药房里抓的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黄芪,云南进的冰片、银耳,还有一小包是外藩贡的金鸡纳霜。另外还有和大人送的高丽参、桂中堂是一小包儿西洋参、刘中堂送的天王补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听了道:“我也听说他病了。看这些药都是补虚的。医者说‘看实不泄实,看虚不补虚’,这天时不正,早早的就秋凉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儿进京的,看样子得先走一步儿,你告诉钱大人,只可穿换衣裳上头多留点心,没有用过的药不可轻用,到北京看过太医再说。”赵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带他到账房领三十两盘缠。”
乾隆时宫中御使大监宫禁最严,就是傅家这样的勋威也极少假太监辞色,赵不成原也没敢指望有这份赏赉,顿时喜笑颜开,打叠一肚皮奉迎话要说,福康安却摆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问刘保琪,“住在东院!我是雀巢鸠占了吧——你带有百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