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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毅是最幸运的,他没有死于刑场,而骑劫的溃败,证明乐毅三年不对即墨采取猛攻的策略正确。问题是,假如骑劫不是一头猪,而是一条龙,竟然夺取了即墨,甚至更进一步夺取了莒城(山东省莒县),乐毅恐怕无法为他的缓攻辩解。他之不敢回燕王国,而径行逃往赵王国,可能由于这个原因。骑劫惨败,使乐毅更增光采。陷害他的人,反而成全他。人生命运,有时如此。
纪元前273年,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联合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包围华阳(河南省新郑县北)。韩王国派国际闻名的元老陈筮前往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求救,秦王国宰相魏冉说:“局势一定火急,所以连你也亲自出马。”陈筮说:“局势并不紧急。”魏冉怒火冲天,说:“你们还不紧急?”陈筮说:“如果真的紧急,韩王国早就投降了。正因为还没有十分紧急,才再派我来。”魏冉跳起来说:“我们立即发兵。”率大军赴援,急行军八天,即到战场。就在华阳大败魏军,击败芒卯,俘虏三员大将,杀13万人。白起继续攻击赵军统帅贾偃所部,把赵军2万人驱入黄河。
魏王国大臣段干子请割让南阳(指河南省修武县以西的黄河以北及太行山以南之间,非今河南省南阳市,今河南省南阳市,明年【前272年】,秦王国才设郡)给秦王国求和。苏代反对,告诉魏国王魏圉说:“想得到官印的是段干子,想得到土地的是秦王国。如果使想得到土地的人控制想得到官印的人,想得到官印的人却控制土地,魏王国的土地就会被割让精光。用割让土地的手段讨好秦王国,好像抱着木柴救火,木柴不烧光,火不熄灭。”魏圉说:“你说得对。然而,事情已经决定,无法变更。”苏代叹息说:“这就好像玩扑克牌,大家所以都重视‘艾司’(A),因为形势允许时,他是老大。形势不允许时,他是老幺。大王用头脑,还没有用‘艾司’(A)灵光。”魏圉仍不接受,终于割让南阳求和。
苏代的真知灼见,千古犹新,没有人可以反驳。然而,形势比人强,谁愿投降?绳子拴到脖子上,不得不降。谁愿割地?战火烧到首都,不得不割。魏王国如果拒绝割让南阳,大梁可能会被连根拔除。当有实力做后盾时,苏代的意见是一种当头棒喝,当没有实力做后盾时,任何意气轩昂的陈词,都足以坏事。事到如今,拒绝割让比承诺割让的伤害更大。应该忍耐的时候,必须忍耐,才是负责态度。苏代才华如昔,只是国际形势已不如昔。
然而,魏王国国家领导人的愚蠢,使人捶胸,自己已不堪一击,却先出拳击人、横挑强邻,灾祸都是自找。一场侵略战争,落得灰头土脸,13万人的生命,作为愚蠢的代价。魏王国能有多少13万人,经得起如此消耗?
前273年,韩、魏既然屈服,沦为秦王国的尾巴国,秦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准备派白起率韩、魏两国军队,攻击楚王国(首都陈丘【河南省淮阳县】),还没有出发,楚王国的使节黄歇恰巧抵达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听到消息,向嬴稷呈递一份条陈,建议与楚结盟,改而攻击韩王国,当可势如破竹,统一东方。嬴稷立刻转变立场,全部接受。
战国时代末期,各国成了一群羔羊,面对着巨狼秦王国张大的血口,每天颤抖,君王和官员们从没有人想到改革内政、培养战力。只想到能过一天舒服日子,就过一天舒服日子。他们借着互相出卖的卑鄙行为,利用国际关系的矛盾,尽量拖延自己被吞食的时间,典型的“等我死了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的思想,连上帝都无法拯救。
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农业部(田部)职员(吏)赵奢,征收租税,平原君赵胜家拒绝缴纳,赵奢依照法律规定,诛杀赵胜家的管事九人。赵胜怒不可遏,反过来要斩赵奢。赵奢说:“你是赵王国尊贵的贵族,如果任凭你家逃税玩法,法律力量必然削弱,法律力量削弱,则国家力量会跟着削弱。国家力量削弱,则各国大军压境。到那时候,赵王国就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富贵?以你崇高的地位,如果奉公守法,上下才能一片祥和,上下一片祥和,国家才能强大,国家强大,政权才能稳固。你身为国王的弟弟,难道有人敢轻视你?
”赵胜大为惭愧,认为赵奢是一位了不起的奇才,向国王(二任惠文王)赵何推荐,赵何任命赵奢负责整理全国赋税,建立公正常规。赵王国人民开始富足,国库也跟着充实。
赵奢指出:“法律力量削弱,国家力量也跟着削弱。”这话说于纪元前3世纪。想不到纪元后20世纪,还有些当权人士,咬定法律并不重要,官僚和政府的面子才重要,不惜破坏法律,去维护面子。
赵奢固是奇才,既有见识又有胆量。但赵胜的反应,更使人起敬,他不但没有暴怒不息,反而提拔冒犯他的人升迁。不要以为高位的人都头脑清晰,会向理性低头。事实上,高位的人往往昏庸得可观。换了另外一人,赵王国亡了没有关系,我的财富要紧;何况我不缴那几个钱,赵王国并亡不了!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人范雎(音jū【居】),随从中级国务官(中大夫)须贾,出使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齐国王(四任襄王)田法章因范雎口才敏捷,十分欣赏,赠送他一些贵重礼物,包括黄金和饮食。须贾认为一定是范雎泄露了国家机密。回国之后,禀告宰相魏齐,魏齐发现用别人的痛苦表现自己忠贞的机会已到,于是大宴宾客,把范雎摔倒在地,乱棍捶打,任何呼冤辩解,都不置理。范雎肋骨被打断,牙齿被打脱落,奄奄一息。被用竹席包起来,像丢死狗一样丢到粪坑旁边。魏齐为了展示爱国的愤怒情操,还叫宾客们轮流往他身上撒尿,范雎受尿素刺激,悠悠苏醒,魏齐已喝得大醉,命抬到野外。魏齐不久酒醒,下令通缉。
魏王国小市民郑安平窝藏范雎,范睢更改姓名叫张禄。这时,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礼宾官(谒者)王稽,正在魏王国,范雎趁夜晋见王稽,王稽惊为奇才,把他秘密载回秦王国,推荐给国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嬴稷在行宫中接见,大喜,任命范雎当外籍顾问官(客卿),磋商军务。
范雎一席谈话,为秦王国制定“远交近攻”的全方位外交政策,直到今天,仍是所有侵略者奉行唯谨、誓守不渝的神圣经典。秦王国自崛起以来,东征西讨,收获有限,在于全凭蛮力,与全世界为敌。远交近攻大战略确定之后,兵力所及,就成了摧枯拉朽之势,无人可当。
范雎是被魏王国逼反的最后一个人才。我们不能想像:如果公孙鞅、张仪和范雎,在魏王国得到重用,历史会演变成什么模样。魏王国当权人物化友为敌、化忠为叛的手段,实在高竿。一个有趣的课题是,魏王国政府中每人都能言善道,要计划有计划,要方案有方案,要爱国情操,如魏齐、须贾之辈,更比驴毛都多,哪个不是人才?至于公孙鞅不过一个想升官想疯了的小职员,张仪不过一个不切实际的贫寒书生,范雎不过一个油腔滑舌、大言不惭、里通外国的卖国贼。他们既没有参加某一派,又没有被接纳为某一帮,能逃一死,已是皇恩浩荡。在鲨鱼的血口之下,人才不是被吞噬,便是变成敌人,强烈反弹。政权盛衰和国家兴亡,轨迹十分明显。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派须贾出使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范雎穿着破旧的衣服,到宾馆拜访。须贾既惊讶他竟然没有死,又怜悯他落魄异域,忍不住说:“范叔,分手后你还好吧?”(“叔”的意义不明,可能是须贾陷害范雎前,二人尚是好友时的昵称“老三”,也可能是战国时代人们互相招呼时的一种普通称谓:“范老弟”。)留范雎坐下进餐饮酒,发现范雎身上寒冷,又送给他一件丝袍。范雎遂充当他的车夫,同到宰相府,对须贾说:“我先进去找我的朋友,请他引见你晋谒宰相。”须贾等了又等,不见范雎出来,到门房询问,侍卫说:“什么范雎?我不认识他。刚才进来身穿破衣服、手拿丝袍的,是我们宰相,他叫张禄。”须贾一听,好像巨雷击中他的头顶,轰然一声,几乎昏倒,他知道堕入陷阱,已在监视之下,跑绝跑不掉。于是,双膝下跪,用膝盖匍匐爬行而进,请求宽恕。范雎也大宴宾客,对须贾出卖朋友的不义行为,痛加责备,最后告诉他:“你今天之所以还能保全性命,只因你送给我这一件丝袍,多少还有一点老友的旧情。”请宾客们上座,叫须贾坐在下方,把一盘供给马吃的饲料——碎草拌黑豆,放到须贾面前,叫他吞下去。范雎命他带给魏王魏圉一项警告:“把魏齐的人头砍下送来,如果你拒绝,我们攻下大梁(魏首都?河南省开封市),可要屠城。”须贾回国后,告诉魏齐。魏齐吓得魂不附体,宰相也不干了,逃到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投靠赵胜(平原君)。
须贾虽然是一位大使,地位很高,其实也不过官场中一个混混。他出卖范雎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疑心范雎泄露国家机密,而是他对范雎妒火中烧。身为大使的都没有得到国王的礼遇,而一个随员却获得荣耀,不仅使自己没面子,而且范雎经此锦上添花,势将危及自己的前途。这才暗下毒手,诬以谋反。一则拔除潜在的政敌,二则加强忠贞的厚度,可以说一举两得。再见范雎时,那一星点未泯的天良救了他。以秦王国之强之蛮,诛杀一个外国使节,不会眨眼。
纪元前265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皇太后(宣太后)芈八子逝世。九月,芈八子的弟弟魏冉被解除所有政府职务,返回他的封地陶邑(山西省永济县北)。
司马光曰:“魏冉倾全力拥立嬴稷,诛杀所有政敌,推荐白起当大将,向南攻取鄢城(湖北省宜城县南)、郢城(湖北省江陵县。参考前279年、前278年),向东跟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和解,使列国君王屈膝归附。秦王国所以更为强大,都是魏冉的功劳。虽然他专权横行、骄傲贪暴,足以使他招来大祸,但也并不像范雎所形容的那样恶劣。范雎这个人,可不是真正地效忠秦王国,为秦王国利益打算,不过要夺取魏冉的高位而已,所以一有机会扼住对方咽喉,就不放手。结果使嬴稷断绝了母子之情,也断绝了舅父跟外甥间的恩义。总而言之,范雎是一个危险人物。”
我们同意范雎是一位危险人物的看法,问题是,在专制政体下参与政治斗争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范睢必须夺取魏冉的高位,才能实施他的外交政策。犹如司马光必须夺取王安石的高位,才能废除新法一样。魏冉对秦王国开疆拓土,诚然有很大贡献,然而,再大的贡献都不能允许他“专权横行,骄傲贪暴”。司马光却认为只要看他拥立国王和煊赫功业的份上,他的官位就应该是铁铸的,神圣不可侵犯。而我们认为,一位女大亨加上四位男大亨,当权42年之久,也应该欠起屁股了。司马光所以有如此想法,只因为“专权横行,骄傲贪暴”的直接受害人,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平民,而当权派竟被一个小人物赶下台,打破“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铁律,司马光就忍不住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即以纯私情而言,嬴稷并没有杀了亲娘,不过请她老人家不再干涉政治,也没有杀了老舅,不过请他老人家退休,这就叫“断母子之情、断舅甥之恩”?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继续“专权横行,骄傲贪暴”,不闻不问,才合乎礼教纲常?如果这就是礼教纲常,礼教纲常可是毒药,平民可不希望永远被踩在皇亲国戚的御脚之下。
诚如司马光所言,唯有官位和权力,不可以随便给人,也不应是私人报恩或复仇的工具。事实上,嬴稷请老舅掌握了42年的权柄,酬庸不可谓薄。如果把国家断送,司马光又要责备他乱把官位和权力给人了。司马光在评论田文时,曾说:“只要他的意见是正确的,即令本意奸诈,都应该采纳。”(参考前321年)。然而面对嬴稷的改革,却忘了这段自己的话。范雎对一女四男的抨击,是不是公正?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嬴稷采纳,便应赞扬。如果他信口雌黄,嬴稷采纳,才应谴责。而司马光也承认一女四男“专权横行,骄傲贪暴”,那么,为什么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去探讨他“奸诈”的动机?
司马光总是忘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