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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29-大家     :"明月"四十年精品文丛-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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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在半秒钟里回忆起来大声呼出,于是立即就能感到老人温热的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微微颤动。但是,更多的时候是让老人失望。这时我想,做一个学生,什么错误都能犯,却万不能在毕业多年后面对一位年迈的老师时叫不出他的姓氏。    
    有一位老教师在操场角上注视我好一会儿了,赶紧迎上去,“李——”我正想亲热地叫他一声“李老师”却又立即收口,因为猛然想起那不是他的姓氏而是他的绰号:李卜克内西。学生们都会调皮地给老师起一些绰号,大多是从老师的讲课内容中引发出来的,最要不得的是暗暗把生物学老师叫做“草履虫”,真是大不敬。这位老师是教世界历史的,讲到李卜克内西时发音特别顺溜悦耳,于是就有了这个绰号,他究竟姓什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时我们这些才十几岁的学生就听到传言,说这位老师原是旧社会的一个著名法官,《八法全书》的编著之一,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么落到中学教历史来了?我常常在课堂上好奇地注视着他的目光。


《大家》 第二部分《大家》 我的中学老师们(3)

    他的目光,平静而忧郁,飘渺而苍凉。当时我已经对哲学发生兴趣,有很多问题弄不懂,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他才能帮助我。至今记得那天拉住他请教时他那多重的惊讶,大大的眼睛看了我好半天便一把将我拉到树丛边,快速地向我推荐了一本外国哲学书,而且告诉我在哪个图书馆可以借到。今天我重提这件往事他竟然全部记得,而且说,他每次看到我的名字时总想转告我,那本哲学书有几处错误。“我不姓李,叫杜羡孔,老了,今年已经八十二岁。”    
    老人们的情况,最应该多问又最不便多问。没见到几位当年最熟悉的老师,暗自忐忑,却只敢在热烈的场面留半个心眼悄悄搜寻着。多搜寻到一个,多一份惊喜。我的语文老师穆尼先生已于去年逝世,今天有一位中年女子特地赶到校庆会场来找我,她是穆尼老师的女儿。她说,穆尼老师临终前几次留话,要把他的藏书全部移赠给我。我和同学们一听都吓了一跳,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近似图书馆的庞大蕴藏。穆尼老师终身贫寒,全是为了购置这些书;他的家庭几十年来一直局促在难于转身的狭隘空间里,全是为了堆放这些书。他藏书的唯一功用,是使某间教室里的语文课,内涵更加深厚;而当他无法再用这些书籍备课的时候,也就不犹豫地决定把它们全都交给某个他认为成绩较好的学生。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去接受这份无价的馈赠,何况我现在连自己的藏书也已经完全无法对付,但面对穆尼老师的女儿我还是不能不心情沉重:毕业那么多年,我去拜访老师也就一两次罢了,而老师的遗书却突然使这架人情的天平严重失衡。天地间最大的人情失衡,第一产生于父母与子女之间,第二产生于老师与学生之间。子女和学生痛切地发现这种失衡时,大多已无法弥补。    
    蓦然一愕,我站住了:迎面走来教化学的姜青老师,我化学成绩不好,三十年后还保留着对她的畏惧。姜老师清瘦典雅,依然戴着那副眼镜,笑得那么高贵。“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她说,“几年前,你还在做院长(编者按:作者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我在一家饮食店里遇到你们学院的一帮学生,他们大声喧哗,不按次序,把先来的顾客挤在一边,而在他们的喧哗中又老是夹杂着你的名字。我忍不住了,走过去要他们遵守秩序,并且告诉他们,做你们院长的学生不必如此炫耀,我是你们院长的老师,有资格教育你们——你看,我在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冒用了你的名字。”    
    我连忙问,结果如何,姜老师说:“这帮孩子不错,我原以为他们会把我说成骗子骂我一顿,没有,他们立即安静了,乖乖地排到了我们后面。”我安慰地笑了,想像着姜老师柔声柔气间的威仪,三十年前在化学课上就领受过的。    
    但是姜老师,你又何曾冒名,何必道歉!你不知道,自从学生我不小心出了一点小名,竟然有好几个从未给我上过一节课的人热衷于充任我的师长,编造我的行迹,而且越说越离奇。我的名字,那个过去在课堂老被你批评或表扬的名字,如今却长久浮动在各色盗版书的封面上,映现在那些我从未“指导”和“顾问”过的影视作品前,甚至还怪诞地成为筹款集资的旗号。为此,我十分理解今天已经五十出头的女同学们遇见当年老师时为什么会突然孩子般抽泣起来。你是我确证无疑的老师,看着我长大,我的名字只有在你口中叫出来才是最真实的。由你在公众场合宣布我是你的学生,是我的荣幸。    
    我也要感谢我的那些顽皮的学生,他们居然立即安静了,没有让我的老师难堪,因此也为我挣了脸。我太知道他们,高个儿高嗓门,大大咧咧,自我感觉良好,但基本上还是识大体、通情达理的,只需轻轻一声断喝,便能领悟学生的本分。谢谢你们,我的学生。    
    1995年11月写于上海培进中学、晋元中学校庆归来


《大家》 第二部分《大家》 我创作的财富(1)

    莫言卷    
    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    
    ——一个饿怕了的孩子的自述之一当然,仅仅有饥饿的体验,并不一定就能成为作家,但饥饿使我成为一个对生命的体验特别深刻的作家。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    
    每个作家都有他成为作家的理由,我自然也不能例外,但我为什么成了一个这样的作家,而没有成为像海明威、福克纳那样的作家,我想这与我独特的童年经历有关。我认为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在今后的岁月里还可以继续从事写作这个职业的理由。    
    从现在退回去大约四十年,也就是20世纪的60年代初期,正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一个古怪而狂热的时期。那时候一方面是物质极度贫乏,人民吃不饱穿不暖,几乎可以说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但另一方面却是人民有高度的政治热情,饥饿的人民勒紧腰带跟着共产党进行共产主义实验。那时候我们虽然饿得半死,但我们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包括美国人——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之中。而我们这些饿得半死的人还肩负着把你们从苦海里拯救出来的神圣责任。当然,到了八十年代,中国对外敞开了大门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在我的童年时期,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照相这码事,知道了也照不起。所以我只能根据后来看到过的一些历史照片,再加上自己的回忆,来想像出自己的童年形象。我敢担保我想像出来的形象是真实的。那时,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孩子,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基本上是赤身裸体的,只是到了严寒的冬季,才胡乱地穿上一件衣服。那些衣服的破烂程度是今天的中国孩子想像不到的。我相信我奶奶经常教导我的一句话,她说人只有享不了的福,但是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也相信达尔文的适者生存学说,人在险恶的环境里,也许会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不能适应的都死掉了,能够活过来的,就是优良的品种。所以,我大概也是一个优良的品种。那时候我们都有惊人的抗寒能力,连浑身羽毛的小鸟都冻得唧唧乱叫时,我们光着屁股,也没有感到冷得受不了。我对当时的我充满了敬佩之情,那时我真的不简单,比现在的我优秀许多倍。    
    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的思想非常单纯,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我们就像一群饥饿的小狗,在村子中的大街小巷里嗅来嗅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许多在今天看来根本不能入口的东西,在当时却成了我们的美味。我们吃树上的叶子,树上的叶子吃光后,我们就吃树的皮,树皮吃光后,我们就啃树干。那时候我们村的树是地球上最倒霉的树,它们被我们啃得遍体鳞伤。那时候我们都练出了一口锋利的牙齿,世界上大概没有我们咬不动的东西。我的一个小伙伴后来当了电工,他的工具袋里既没有钳子也没有刀子,像铅笔那样粗的钢丝他毫不费力地就可以咬断,别的电工用刀子和钳子才能完成的工作,他用牙齿就可以完成了。那时我的牙齿也很好,但不如我那个当了电工的朋友的牙齿好,否则我很可能是一个优秀的电工而不是一个作家。1961年的春天,我们村子里的小学校里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我们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个聪明的孩子拿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地吃起来,看他吃得香甜的样子,味道肯定很好,于是我们一拥而上,每人抢了一块煤,咯嘣咯嘣吃起来。我感到那煤块愈嚼愈香,味道的确是好极了。看到我们吃得香甜,村子里的大人们也扑上来吃,学校里的校长出来阻止,于是人们就开始哄抢。至于煤块吃到肚子里的感觉,我已经忘记了,但吃煤时口腔里的感觉和煤的味道,至今还牢记在心。不要以为那时候我们就没有欢乐,其实那时候我们仍有许多欢乐,我们为发现了一种可以食用的物品而欢欣鼓舞。    
    这样的饥饿岁月大概延续了两年多,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我们的生活好了起来,虽然还是吃不饱,但每人每年可以分到两百斤粮食,再加上到田野里去挖一点野菜,基本上可以维持人的生命,饿死人的事愈来愈少了。    
    当然,仅仅有饥饿的体验,并不一定就能成为作家,但饥饿使我成为一个对生命的体验特别深刻的作家。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


《大家》 第二部分《大家》 我创作的财富(2)

    当我成为作家之后,我开始回忆我童年时的孤独,就像面对着满桌子美食回忆饥饿一样。我的家乡高密东北乡是三个县交界的地区,交通闭塞,地广人稀。村子外边是一望无际的洼地,野草繁茂,野花很多,我每天都要到洼地里放牛,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辍学,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读书时,我就在田野里与牛为伴。我对牛的了解甚至胜过了我对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一起。牛安详地吃草,眼睛蓝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谈谈,但是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首先学会了想入非非。这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许多美妙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躺在草地上理解了什么叫爱情,也理解什么叫善良。然后我学会了自言自语。那时候我真是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滔滔不绝,而且合辙押韵。有一次我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我的母亲听到后大吃一惊,她对我的父亲说:“他爹,咱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参加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进入了成人社会,我在放牛时养成的喜欢说话的毛病给家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母亲痛苦地劝告我:“孩子,你能不能不说话?”我当时被母亲的表情感动得鼻酸眼热,发誓再也不说话,但一到了人前,肚子里的话就像一窝老鼠似的奔突而出。话说过之后又后悔无比,感到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教导。所以当我开始我的作家生涯时,我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莫言。但就像我的母亲经常骂我的那样,“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我改不了喜欢说话的毛病。为此我把文坛上的许多人都得罪了,因为我最喜欢说的是真话。现在,随着年龄增长,我的话说得愈来愈少,我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可以感到一些欣慰了吧?    
    我的作家梦想是很早就发生了的,那时候,我的邻居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下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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